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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戈辉对话美籍华人摄影家刘香成

来源:凤凰网 责编:未知 2012-01-02

      刘香成:带着西方开放式的姿态来记录

    核心内容:刘香成:我来到中国,看到广州珠江两岸的平民,我去看他们的身体语言,我看他们的脸部的语言,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我看着他们的肩膀,我看他们走路的方式,我就觉得突然间一个新的时代来了,这个时代是一帮人把一个很沉重的包袱放下来,你会觉得他的脚步有一点轻快,有点轻松,他的脸部这种,跟我儿童的时代,人的这种,所谓的这种警惕感,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突然间有一个放松。那个是没有办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但是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我来说,我看到毛泽东去世以后,中国人的肢体语言,对我来说是黑与白的这么明显。那我就说,如果我有机会来中国工作的话,我要报道“毛以后的中国”因为我觉得新的时代来了,但是这个时代是什么时代我不知道。

凤凰卫视1月1日《名人面对面》,以下为文字实录:

 

刘香成:这两颗石榴树一百多年,它总是每一年这个先开花,然后这个才开花,是一对。

许戈辉:会结石榴。

刘香成:每一年九月中,十月初,这个整个天都是红的,都是那个石榴。

许戈辉:哎呀,真美。在这个距离景山公园不远的幽静的小四合院里,我见到了我们这期《名人面对面》的主人公,著名华裔摄影师刘香成。这个名字对于有些观众来说,也许并不熟悉,但是在世界新闻传媒领域,刘香成可谓是鼎鼎大名,他是唯一一位获得全球新闻界最高奖,普利策现场新闻摄影奖的华人,他也是中美邦交正常化之后被允许派驻中国的第一批美国记者之一,很多西方人正是透过他的镜头,了解到了真实的中国。

与此同时,他还唯一一个在现场目睹戈尔巴乔夫辞职演讲,宣布苏联解体的记者。在当天,他所拍摄的“戈尔巴乔夫扔稿子”的照片,登上了全球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

刘香成出生在香港,16岁去了美国。在长达十八年的新闻摄影记者生涯中,他走遍了中国、苏联、印度、韩国阿富汗等等,二十世纪后半期几乎所有的热点地区,可最终他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北京。

这个四合院您在这住了有多少年?

刘香成:十几年了吧,1997年搬回来的。

许戈辉:搬回来?

刘香成:对对。

许戈辉:您出生在香港,到北京,您会说叫搬回来。

刘香成:对。

许戈辉:您把哪儿当做自己的故土?

刘香成:因为北京是我的事业的开始,我来北京的时候,我是26岁,是第一批这个中美建交的八个美国记者之一,来到这里,所以我觉得北京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我在这么多年当中,有不同的时候,不同的这个新闻,又把我带回来北京,我就觉得我的命运好像在北方,虽然我是一个南方人。

解说:1951年,刘香成出生在香港,3岁时,被母亲抱回了福州老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的母亲被划定为“官僚阶级和平地主”尽管阶级定性是“和平的”但是刘香成依然不幸地成为了“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后代。

刘香成:因为我们上学的时候,同学里面很多都是部队的干部子弟,所以在这个解放军子弟的一个学习班上面,我是“全红一点黑”所以我就是感觉到这种压力,我会在当时每礼拜三学生劳动,我们去捡石头来盖铁路,去除四害,在家里打苍蝇,那么把苍蝇打了,放在一个小的火柴盒里面,当做功课交给老师。

许戈辉:那你要努力表现得非常积极吧?

刘香成:所以我是很积极,我的火柴盒总是满满的苍蝇。但是很快我就知道我的那个,当时这个学校的学习报告里面,它总有一个项目是政治表现,所以我的政治表现,无论我打多少苍蝇,我的还是一个C。

许戈辉:就永远也,再努力也到不了优良?

刘香成:对。所以“全红一点黑”嘛,也是很形象的,因为所有的学生都有红领巾。

许戈辉:你戴不上?

刘香成:我戴不上红领巾。所以那个时候我就,60年代到了,当时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是这个大跃进的大失败,粮食非常非常紧张,所以我父亲说,那你就回来好了,所以我就回香港去,那个学校知道我要离开了,就突然间很慎重,说,还是给刘香成戴一个红领巾让他出去。

许戈辉:你觉得他们为什么在你走之前,做出了这个决定呢?

刘香成:而且我戴红领巾是全校办一个特别的典礼,然后再这个学校的院子里面,大家都集合,然后(给我)戴一个红领巾,所以这个经验是我以后教育,受到的教育就是最初的,第一门的政治课。#p#副标题#e#

 

毛以后的中国画册封面图

解说:1976年9月,刘香成以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的身份来到广州,采访拍摄毛泽东去世的新闻,这是他自60年代离开中国后的第一次回国,带着儿时的记忆和在西方受到的教育,刘香成开始了对中的影像记录。

刘香成:我来到中国,看到广州珠江两岸的平民,我去看他们的身体语言,我看他们的脸部的语言,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我看着他们的肩膀,我看他们走路的方式,我就觉得突然间一个新的时代来了,这个时代是一帮人把一个很沉重的包袱放下来,你会觉得他的脚步有一点轻快,有点轻松,他的脸部这种,跟我儿童的时代,人的这种,所谓的这种警惕感,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突然间有一个放松。那个是没有办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但是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我来说,我看到毛泽东去世以后,中国人的肢体语言,对我来说是黑与白的这么明显。那我就说,如果我有机会来中国工作的话,我要报道“毛以后的中国”因为我觉得新的时代来了,但是这个时代是什么时代我不知道。

许戈辉:我手中的这本摄影集,就是刘香成的代表作《毛以后的中国1976——1983》这本影像集收录了改革开放初期,刘香成作为《时代》周刊和美联社的首位常驻北京的外籍摄影记者,在中国拍摄的大概两百多幅珍贵的照片。这些照片记录了那个年代,我们在生活中经历着的,却没有发现走过了,却有没有留意的事态和变化。

在这本书的内容简介中是这样写道,彼时的中国,对于毛泽东的个人崇拜结束了,意识形态不再铁板一块,工业化、现代化的时代悄然拉开序幕,西方的物质文化进入中国,人们接受着新鲜的生活方式。

早在1983年,这本书第一次出版的时候,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很多西方人正是从这本书里边看到了一个转变的中国。然而在刘香成看来,自己只是在拍人、拍生活,而生活本身刚好反映出了那个时代独有的政治生态。

许戈辉:我们不妨就选一些照片具体来,您给我讲一讲,比如说这张照片给的印象非常深。

刘香成:是。这张图片就是当时我去爬峨眉山,我就看到这个农民在吃饭,在一个农民他的生活当中,他在吃饭(过程)里面,他被多少政治符号被包围着,这边是听华主席的话,这边是一个领导人的相片,但是他关注的是他的那顿饭。比如这个是在这个人民大会堂,在开会,一般的话,人家会把镜头对着某某个人,那我就看后面的开会的是谁。

许戈辉:您没有把镜头对在讲台上。

刘香成:那种表情我觉得是,对我来说是黑白的鲜明,这种开会,全世界都没有人这样开会的,是不是,他已经觉得这个是一个天天干的事情,所以他的表情,他的自我(状态),这个他学习文件,这种表情,我就觉得(是)特别的。在这个民主墙里面,这些人在看大字报,他还是在看《人民日报》。这个是当时的外滩,一般人的比例这么小,国家的这个力量这么大,对吧。

许戈辉:这是当时一幅特别有名的画,叫《你办事我放心》。

刘香成:比如这张大家也看得很多,对吧。这个我觉得那个时候刚好恢复高考,那么这个学生,我是趴在地下,曝光了25秒,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我在那儿拍他们。

许戈辉:你离他们有多远大概?

刘香成:我就在像我跟你的距离这样子。

许戈辉:他们就没有察觉?

刘香成:对。所以我就说,形容中国人的肢体语言。西方人他不会觉得你读书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们知道是第一次恢复高考,而且中国人好学的那个精神。

许戈辉:对。要把失去的时间都夺回来。

刘香成:对。

许戈辉:大家觉得那个恢复高考是可以真正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刘香成:是。所以当时你看这个,当事人的所谓肢体语言,谈恋爱,对吧,他的这里是最重要的。

许戈辉:脚和脚勾在一起的。

刘香成:所以这种我是觉得西方的摄影师他来,他不一定会注意到这点,但中国人看这个一看就明白。

许戈辉:可是那时候您已经离开中国很久了呀。

刘香成:是。

许戈辉:您也在西方接受教育。

刘香成:对。

许戈辉:大学教育。

刘香成:对。

许戈辉:而且那个时候在西方谈恋爱什么,你看到的比比皆是,那你怎么会对这个就产生了特别的感觉呢?
  
刘香成:所以我觉得东西方的这种教育,在我的身上来了解就是说,我已经,我回到中国第一次中国,我就已经放开我自己,我发现在台湾也好,在日本也好,在韩国也好,在东方的社会里面,都有一种力量把你压住,你会说,我在这个情况,我不能够做这个事情,我在那个情况之下,我不可以说这个事情。所以我带来的西方的东西,我觉得摄影机能够看到的东西,我都可以拍。

但是在拍的过程之中我又去解读,中国人他这样做其实这个领导人在这个地方出现,他有这个含义,为什么,比如书里面,当时邓小平先生,一个很普通的这个签字,这个合资,中外合资条约,哈默先生来,他要出席,因为他出席就是给一个信号,他要鼓励这个外资来中国,所以老人家要亲自来,站在那里。那么站在那里这个图片,我觉得(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图片,但是你要去观察,他的肢体语言,他突然间就看着这个老外,看在我旁边到底是怎么样。

许戈辉:所以这张图片特别有意思。

刘香成:所以你就把他的人性。

许戈辉:对。邓公恰恰是这个,眼睛这样,这么瞄着。

刘香成:对,所以这种东西它是没有语法的,是你去观察别人的时候,你带着什么去观察他。

许戈辉:这我相信,我们国内的摄影师,即便是拍下来这张,可能他也不会发这张吧。

刘香成:对对。他可能就是,双方签完字,握手。所以在那个时代,我就一直,我就从来都没有,这么一生做新闻工作,我从来都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什么是新闻摄影。

许戈辉:就是我们会分比如新闻摄影、艺术摄影。

刘香成:我们经常会把东西放在一个一个框框里面,这个是中国的特色,他因为只有把很多的事情,都觉得是描述清楚了,人家才知道你是什么。其实摄影它是跟文字一样,它是一个语言,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上面就是说,这个中西方的这个,在那个时代,在中国刚刚开始改革开放,把这个几十年的很沉重的历史,突然间画一个句号的时候,在前景不是很明晰的时候,我是那个时代到了中国,我是带着一个西方开放式的姿态来观看,这个中国大陆这么大一个版图,大家在做什么,是怎么生活的。所以这个时代是现在回去去看,是一个很特殊很特殊的一个时代。
许戈辉:我想知道你的被拍摄对象,有没有日后反复被你拍摄,并且成为朋友的?

刘香成:有,很多。

许戈辉:比如说像什么类似的人?

刘香成:像这个邀请我去,大家说到这个戈尔巴乔夫这个图片,这个CNN的老板,董事长汤姆·约翰逊,我们也是两三面之交,但是那天很重要的时刻,他亲自来抓这个跟戈尔巴乔夫的这个独家专访,因为他辞职以后,第一个是向CNN谈话,在莫斯科有几千个记者,他只记得我,他给我打电话,他说,今天晚上你要不要跟我来。

许戈辉:那个时候你自己有没有问,为什么是我?

刘香成:我也没有说为什么是我,我也没有问为什么,我也不问去干嘛,我就说,好啊,我就来吧。

许戈辉:但我听说那次气氛并不轻松啊,而且规定了说,不许摄影记者拍照。

刘香成:是。但是谁让他唯一让我进去。因为到了那个房间以后,我才知道,今天晚上他要辞职,所以我知道今天这个机会是一个历史的时刻,我不能够错过这个机会,因为在我眼前就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许戈辉:但是有克格勃呀,你知道你自己如果要是不去遵守这个承诺,有可能带来的风险吗?

刘香成:我没有去想这个风险,如果我会想风险的话,我怎么会去这么多场战争,是不是,我根本没有想到它,但是我会想到,我只有一个机会,我什么时候抓住这个机会,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就说,一定要在他讲完话以后,把这个稿,这个结束的这个瞬间是最重要的,也是那个瞬间,苏联是解体了,所以我把这个快门调到三十分之一秒,很慢,所以你去看那张相片的话,那个纸还在动的,我要找到这个动感,但是他人是very  sharp就是很清晰的。

 

戈尔巴乔夫 刘香成摄

解说:这就是1991年12月25日晚,刘香成在戈尔巴乔夫辞职演讲上捕捉到的历史瞬间,这张著名的“戈尔巴乔夫扔稿子”的照片,不仅登上了全球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同时也为刘香成赢得了全球新闻界的最高奖项普利策现场新闻摄影奖。

许戈辉:就是这张照片后来得到了普利策奖。

刘香成:对。
  
许戈辉:而且到现在为止是唯一的一个华人所获的普利策奖对吗?

刘香成:是的。

许戈辉:你觉得它对于你来说,到底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刘香成:我不把这个奖看得怎么样,我觉得一个人的工作,你的生活,是要靠你一个整体的作品来说话。当时我记得我们在家里,晚上,在莫斯科的家里吃饭,我听纽约给我打电话说,你得了一个普利策奖,我说是吗?我就挂上去,继续吃饭,然后再过5分钟以后,电话就开始爆了,大家好多好多人打电话来,所以我慢慢慢慢才觉得,原来这个奖有这么大回事吗,就是这样子。

许戈辉:那你告诉我,既然对这些奖项这么看淡,你觉得人生对你最大的褒奖,真正让你看重的褒奖是什么?

刘香成:我觉得我的生活里面,使我最欣慰的一个地方就是说,我总是能够去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而到目前为止,我想做的事情好像都可以做,把它做好,是不是做得最好,这个也不是让我自己来评价,但是我觉得一个人活着,能够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个是一个不小的事情。

许戈辉:1994年以后,刘香成放下手中的相机,渐渐淡出了新闻一线,而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在我看来一点都不逊于新闻摄影的价值,那就是对历史图片的整理和编辑。2011年9月1日,在纪念辛亥革命百年之际,由刘香成独立编辑的《壹玖壹壹:从鸦片战争到军阀混战的百年影像史》面世,为了这本图集的出版,刘香成走遍世界各地去搜集资料,从文字实录到图片胶卷,从条约文件到人物照片,一段更接近真实、更丰满的历史,逐渐在他的拼凑中显现出来。刘香成说,他希望这本影像集可以用看得见的方式,让人们感受到“百年沧桑”的真切存在。#p#副标题#e#

因为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也有各种各样的有关辛亥革命主题的一些图片或者是文字,您觉得您这一本《壹玖壹壹》和别的有所不同之处在哪里?

刘香成:我觉得最大的不同就是说,因为我要追求的是弥补我们这个,一个集体的记忆里面,我们是以文字为导的,文字为导的是说百年沧桑,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是太抽象了,不足够,对90年代出生,2000年代出生(的人),你说百年沧桑,他会觉得你在,不晓得跟他在说什么,所以这次是很难得的把它们都收回来。

许戈辉:这正是我感兴趣的地方。

刘香成:但是我很尊重人家的版权,每一张图片都得到对方的许可,达成一个协议,回来花一千多个小时,把它重新修补,回到一个最良好的一个状态。所以说,你要说这个百年沧桑,好,这里有一个记录,当然这个不是一个最完整的记录,因为我一个人,一年的时间也有限,但是它是形成了一个挺可观的一个记录,这些东西是一张一张图片加起来,这个是我们的历史,我们应该珍惜这个历史,无论这个历史是好与不好,是耻辱还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