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人物

[图片故事]一个摄影人与穴居村的故事

来源:未知 责编:未知 2011-11-07

朱运宽 文/图

 
当年的干女儿如今已为人母。 (2007年)

 

不论谁家办喜事,全村都像过节一样热闹。 (1995年)

 

峰岩洞人相信知识改变命运,非常重视教育。 (1993年)

 

洞中人家。 (2000年)

 

鸟瞰峰岩洞。这是作者冒着生命危险在悬崖拍摄的。 (1999年)

  在遥远的年代,人猿揖别的创世纪飞跃,就是人类的老祖宗走出了山洞,结束了原始穴居生活;而在200多年前,从江西辗转来到云南的一个族群,却又走进了山洞,开始了延续12代人的穴居生活,成为迄今为止中国最大、也是唯一的汉族穴居村落……

  从1993年开始,笔者14次前往峰岩洞拍摄,并连续4年都和洞中居民一起过春节,用7000多幅照片记录了峰岩洞人的生活变迁……

  从拍摄人成了“名誉村长”

  峰岩洞坐落在云南省广南县南屏镇的大山深处,上世纪90年代时全村有包括李、周、唐、徐、何、任等6姓人家59户280多口人,居住在表面积(因为山洞里高低不平)约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山洞中。从文化意义上讲,最早让世人知晓峰岩洞的人当数美国福特基金会国际扶贫项目官员孟特斯。

  1990年冬,当孟特斯经过七八个小时的翻山越岭,来到福特基金会的扶贫点之一峰岩洞时,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在一片人迹罕至的乱石丛中,竟然隐藏着一个大约高137米、宽127米、深83米的溶洞;更不可思议的是,59户人家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山洞中,不少人家“三代同洞、四代同洞”;全村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洞人”生活;但山洞人并非野蛮人,在一个个壮硕、强悍的体魄中蕴藏着一颗颗知书识礼、乐观豁达的心。洞中人以自己最热情的礼仪接待了这位第一次踏入山洞人“领地”的外国人。孟特斯在洞中生活了两天,这位在世界各地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美国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他惊叹:“这样的环境还有人生存,简直是个奇迹!”

  孟特斯将自己的见闻在美国媒体上披露了。随后,八一电影制片厂派摄制组赶赴峰岩洞拍摄了纪录片《天下第一奇村》;1993年,14集电视纪录片《高原女人》拍摄了峰岩洞的妇女生活,让山洞妇女在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上露了脸;著名影视人类学编导郝跃骏拍摄的《山洞里的村庄》于1995年在法国戛纳国际音像节中获了大奖……

  自1993年10月起,笔者先后参与《高原女人》、《山洞里的村庄》两个电视纪录片的拍摄,担任图片摄影;1995年8月,当笔者第二次进洞拍摄时,认了洞中一个名叫周德环的4岁女孩为“干女儿”,她父母都是残疾人。可没有想到的是,从这以后,笔者的身份发生了改变,洞中2/3的人都成了笔者非血缘的“亲戚”。过去笔者被村里人称为朱老师,现在成了大多数人的“长辈”,甚至许多年纪大的人也称笔者为“叔”。

  在1995年8月的那次拍摄中,笔者看到电线已拉到峰岩洞,但居民们再也凑不出买变压器的钱,在作家黄尧夫妇的帮助下,用自己拍摄的数百幅峰岩洞照片作“流动展览”牵线搭桥,促成昆明变压器厂赞助了一台变压器给峰岩洞。1999年春节期间,笔者第四次前往峰岩洞拍摄时,峰岩洞村委会推选笔者为“名誉村长”。

  峰岩洞人顺应命运、适应自然、超越环境的能力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峰岩洞四周方圆几百里,极目所至,全是独特的喀斯特地貌。喀斯特地貌的岩溶地区被称为“上帝的弃土,人间的绝地”,不适宜人类居住。过去,从广南县南屏镇走进峰岩洞需要六七个小时,走在路上,全是白骨般裸露的岩石,层块构造间无数溶缝、溶洞,有水即漏。旱季,峰岩洞人去水塘汲水,人背马驮要走三四个小时;雨季,从山洞顶上和石缝中会“滴嗒”、“滴嗒”地渗出一粒粒水珠,人们就用水缸、瓦盆去接滴下的水珠,当地人称之为“天花水”,这样一天一夜接的水,仅够一家人烧开水喝。

  在峰岩洞,“一把土种瓜种豆种红薯,一盆水洗脸洗脚又喂猪”。全村人在石缝里刨食,只要有脸盆大的一塘土,就要种上一棵包谷,种一棵是一棵。笔者也曾当过5年知青扶过犁把,但当看到峰岩洞人在一块块只有簸箕那么大的地里灵活自如地驾牛犁地时,不得不赞叹他们是最好的“犁地能手”。可以说,每一个看到峰岩洞人生存状态的局外人都会为之感动。

  起初,笔者是被峰岩洞“天下第一奇村”的特殊生存环境、生存方式所吸引,多少还有点猎奇心,但随着去的次数增多,对峰岩洞了解的增多,笔者从对一个特殊族群的好奇、关注,演变成对逆境中人性的张扬、对严酷环境中人的生存态度和处世精神的关心与探索。笔者常常对峰岩洞人说:“如果你们像这样干活,到城里任何单位都可以当劳动模范。”峰岩洞没有一个懒人,从大人到小孩,该他们做的他们都做了,甚至加倍、超常地做了。他们的贫困是自然性贫困——他们是最应该得到帮助的人,也是最值得帮助的人。

  百年的封闭、孤独,使峰岩洞保存并延续了丰富的文化遗存

  在峰岩洞,几乎每个懂事的人都说得出最初辟地立寨、定居峰岩洞的是李姓。据说李姓的祖先是江西临江府十字街人,李家祖上曾向周家过继过一个儿子,所以,后代的李、周可以称为一家,在李姓家族的祖宗牌位上,都赫然写着“李、周氏”字样。李姓中即使不识字的中年人也能背出“李氏家谱”的辈序:“仁、和、朝、永、远,国、品、栋、贤、良……”眼下已轮到仁、和、朝、永4个字辈的人“四世同洞”。周姓的祖先是四川南川县高家世坡水碓堡人,来到峰岩洞有11代了,周姓族谱中也有朗朗上口的60字“世传族谱”:“文、邦、仕、相、国,世、全、德、才、旺,故、立、孝、友、和,禄、长、发、其、祥……”可见李、周两姓为主的峰岩洞人是一个有着深厚汉文化传统的族群,洞穴日子不分汉魏,上年纪的妇女如今还着唐装、穿绣花鞋、系绣花围裙,洞中长幼有序,尊老爱幼蔚然成风。

  由于200多年的交通闭塞、信息不通,峰岩洞完整地遗存了汉族长期以来积淀下来的一系列风俗习惯、传统礼仪。以过春节为例,春节前要写春联、贴春联、“请门神”;大年三十晚上“吃年饭”,“吃年饭”前要拜祭祖宗,向祖宗“献饭”;还有“年三十的火,正月十四的灯”的习俗,年三十晚要烧“疙瘩柴”,彻夜不能让它熄,而正月十四晚,神龛、灶台、房门均要点上灯,通霄达旦;大年初一天不亮人挑马驮去水塘汲水时,要在水塘边燃3炷香,还要放鞭炮,称为“求水”(或“买水”);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每天早起要在祖宗神龛、灶台、门前燃3炷香……

  峰岩洞及周边寨子的婚丧嫁娶更是热闹非凡。婚礼全过程中最有趣的要算“交礼迎娶”这一环节了。在经过了“说媒”、“定亲”、“定良辰、定彩礼”之后,男方家开始杀猪买酒,邀请亲朋好友准备吃3天喜酒,但新媳妇却不像城里人那样吉日一到就早早梳洗打扮等待新郎。结婚头天,新郎倌必须请媒人去交礼,“媒人”这天变成“交礼人”,如果新娘家不收礼,哪怕一对新人是自由恋爱并已领了结婚证,新媳妇第二天也不会马上跟着“交礼人”走进新郎家的。新郎家数百号人已经在大吃大喝,万一新娘不上花轿怎么办?一方面,婆家不能急,不然会被人笑话;另一方面,善良的父母是疼女儿、疼姑爷的,他们不会让女儿、姑爷难堪,更不会悔婚毁了这桩好事,这就真真假假构成了生活中的喜剧冲突,因此,看“交礼”中丈母娘与“交礼人”的唇枪舌剑,无疑等于看一出现实版的喜剧小品。

  “营盘”是解开峰岩洞之谜的一个证据

  峰岩洞绝非风水宝地,洞中人的一切活动仅仅是为了生存。他们的祖先为什么要选中这块人间的绝地?山洞人为什么能延续12代?他们为什么不外迁?从人类生存角度看,洞穴有什么优势?这一连串为什么一直是未解开的峰岩洞之谜,而目前比较权威的说法有两种。

  原来的峰岩洞村长、后来的安王办事处主任李朝万说,听长辈们介绍,很久以前在南屏镇一带活动着一股“毛匪”,他们烧杀抢掳无恶不作,峰岩洞的祖先便找到大山深处、远离喧嚣的峰岩洞。当时山洞周围古木参天,洞内还有野猪栖息。他们便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洞定居下来,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过着传说中“桃花源”式的生活。他们感谢大自然赐予一个能遮风避雨、逃脱乱世的洞穴,让他们在兵荒马乱的世道中生息、繁衍。

  峰岩洞之谜还有一种说法:200多年前,李家是江西省临江府十字街人,为生存而四处迁徙,先是到了四川的南川县李家湾生活几年,又到贵州的遵义开荒定居。由于祖先见多识广、吃苦耐劳,很快成了当地的大户人家,由此引起了当地人的不满,各种摩擦、矛盾因而产生,最后酿成部族械斗。毕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李家流落到了安王一带,后又进了峰岩洞,现在安王水塘边还有李家祖先的坟墓。

  1999年春节,笔者第4次去峰岩洞时,曾经前往营盘一看究竟。据说,爬营盘要身手矫健的人。当笔者跟随当时的村长李朝义等到了号称“营盘”的岩子脚时,只见有一堵高约三四十米、倾斜角度达七八十度的陡壁,壁上方有个黑洞。笔者像壁虎一样爬上去后,看见一个高约十六七米、深二三十米的山洞。走进洞底看洞口,洞口的形状像一个人的左脚。从洞口往外看,看得见峰岩洞中的农舍、牛厩、钟乳石群,果然是洞中之洞。洞顶已被熏黑了,在一处突起的钟乳石上,还留着一截吊东西的黑糊糊的篾子。李朝义介绍说,他小时候经常爬进营盘玩,洞里还会渗出细细的一股泉水,躲进洞里的人可以喝这股水。从洞口往下看,因光线不好,几十米的绝壁看上去像无底深渊。守在洞口,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峰岩洞洞中有洞,洞中有峰,可除了眼前的这个“营盘”外,峰岩洞人却从没给某一个洞中洞、洞中峰取过名。据村里的李和堂、李和泽两位长辈介绍,他们都曾跟大人在山洞中躲过五六次。至于为什么取名为“营盘”,他们说,营盘是“安营扎寨”的意思。用这个非常功能化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洞中洞,可以说是解开“峰岩洞之谜”的一个证据,说明峰岩洞人的祖先确实是把它当成一个世外桃源。

  20年,山洞里的村庄从被发现到消失

  峰岩洞自被发现之后,穴居村的宁静开始被频频打破。与世隔绝、百年孤独的山洞里的村庄受到了现代生活和工业文明的震荡和影响,生活方式、生存状况发生了一系列变化。

  1990年,美国福特基金会将包括峰岩洞在内的安王办事处列为国际扶贫点,指导峰岩洞村民科学种田,长年靠接雨水、岩缝水生活的峰岩洞人在洞口修建了蓄水池;1994年洞中小学迁往洞外……更具有重要意义的变化是:1995年10月通电;2000年5月,云南省政府补助20万元,群众自己动手,修通了从南屏镇到峰岩洞的18公里长的毛路;2001年,云南省政府给峰岩洞人每户平均1.5万元补助让他们建房;2002年全村迁往洞外居住,村民们还砌了水窖、用上了沼气。2002年以后,洞外大片石头缝里的旱地退耕还林,大量从“石头缝里刨食”的青年劳力闲置下来,峰岩洞也出现了“打工潮”,李朝义说:“现在村里只留下了老年人,万一有人生病,连抬滑杆送病人到镇上看病的年轻人都没有……”

  峰岩洞如今的20年与过去的200年有天壤之别。峰岩洞人重新走出山洞,与200年前祖先“重新走进山洞”相比,似乎是同样痛苦的抉择。在搬迁问题上也曾有过反复,曾有人提出在阳光相对充足的洞口保留10至15户人家,这样,既能让峰岩洞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又在洞中留有人间烟火,使这里成为一个活的洞穴文化、活的山洞里的村庄。

  这也许是个怪圈:一方面,在山洞中穴居了200多年的峰岩洞人必须像人类祖先一样走出山洞,同现代人一样幸福地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这也是为人民造福的党和政府的宗旨;而另一方面,峰岩洞在全国乃至世界上都是不可多得的、最后的穴居部落,自有其自然、地理、人类学等诸方面的重要价值,但如果让老百姓继续住在山洞中来保护这一洞穴文化既不公平也不现实。因此,如何探索一条既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又保存好这一穴居时间最长的现代文明村落的切实可行的道路,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我们只能尊重历史的选择、群众的选择。

  2007年国庆长假,笔者又只身一人来到峰岩洞。此时的峰岩洞已人去洞空。曾经的居民已星罗棋布地在峰岩洞附近的大山怀抱中建了新房,放眼望去,就像人们司空见惯的大山皱折中千千万万的自然村那样。当晚,皓月当空,虽然月亮还是过去的月亮,而如今的峰岩洞却不是过去的峰岩洞了。

  不少摄影人说,笔者拍摄峰岩洞从发现到消失的7000多幅图片成了绝版;而笔者却认为,世间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不应该仅仅定格、保留在胶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