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发生了中国老百姓说的闹义和团和八国联军进北京。
这一年,北京悲剧性地成为“国际观光地”。“游客”主体是进京的八国联军,陪游的有随军摄影师、欧美各国记者、随军洋小厮等;“观光”(洗劫)范围从烟花风流的八大胡同一直到紫禁城慈禧太后的寝室。慈禧的大床被好奇的联军士兵随意坐卧,隐私权被严重侵犯;光绪的龙椅则被抬到紫禁城院子里当了联军士兵照相的道具,“皇威”荡然无存。“本来这里是皇家禁地,可现在士兵、军官、摄影师等各种各样的‘洋鬼子’都来参观这神圣之地”,(注1) 一时间,紫禁城内“游客”攘攘,演兵列阵,骑马照相,东游西逛,连偷带拿还随地大小便。
美国摄影师詹姆斯·利卡尔顿(James Ricalton,1844—1929),当时正受安德伍德(Underwood & Underwood)图片公司派遣,在拍摄1899年美国与西班牙争夺菲律宾的战争之后,于1900年初来到中国,歪打正着地遭遇了“庚子之变”,成为记录这一历史事件的最重要的摄影师之一。
利卡尔顿早年曾做教师,酷爱旅行和摄影,后来干脆辞职做了专职摄影师,漫游世界各地,拍照片卖给金士顿(Keystone)、安德伍德(Underwood & Underwood)等多家图片公司。所以,今天我们看到,他的同一张照片,会出现在多家图片公司出版的摄影集中。他有骄人的旅行记录:环球航行5次,访问英国14次,法国12次,意大利11次,加拿大10次,埃及7次,中国3次……拍摄的国家超过40个,旅行总里程约30万英里。1905年,65岁的利卡尔顿还从非洲南端的开普敦步行1500英里,走到了开罗。1912年,为实验爱迪生新发明的一种快速摄影机,72岁的利卡尔顿带着儿子乐蒙(Lomond)来到肯尼亚的森林里拍摄,乐蒙不幸感染非洲伤寒,两周后去世,葬在内罗毕。利卡尔顿痛失爱子,伤心之下结束了自己的旅行摄影。
广东珠江,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另一半人的中国,另一半人的生活
——兼说利卡尔顿何以特别“关心”中国的苦力
1900年初,利卡尔顿从马尼拉乘美国商船抵达香港,经广州、上海、宁波、苏州、南京、烟台一路向天津、北京漫游拍摄,时间长达一年。今天看他的《1900,美国摄影师的中国照片日记》(1900,The Photo Diary about China of an American Photographer, 下称“《日记》”),内容正好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是江南,平静安详;后一部分是天津、北京,处处硝烟,城破人亡。这本收入了100张照片的《日记》编得很用心,犹如一部情节跌宕的好莱坞电影,从江南的风景开始,以天津的血腥攻城和屠杀义和团为高潮,以北京的废墟破败为结局——不战则受辱,战则必败且受辱更甚,这也是当时西人对中国的普遍看法。
与1870年约翰·汤姆森拍摄的那个中国相比,1900年中国最大的变化之一,便是日甚一日地多了洋味儿。此时的中国,在沿海和内河开放通商口岸31个,列强在上海、广州、福州、天津、汉口、九江、烟台、重庆等10多个城市建立起租界。19世纪末,在华外籍传教士达3200多人,至1900年,以山东省为例,108个州县中,72个州县有基督教会活动,设立总堂27所,大小教堂1300余处,有洋教士150余人;传教士们甚至扬言要在中国“每一个山头和每一个山谷中都设立起光辉的十字架”。(注2) 内地可以通行无阻地经商传教,海上随时有军舰保护,城市里的租界不受大清法律管治,日常生活中有自己的网球场和社交圈,洋人们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中国梦”。
换言之,中国正式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
利卡尔顿通过照片和文字,形象地将这种社会形态表述为两个中国:洋人们的中国与苦力们的中国,他称后者为“另一半人的生活”。
利卡尔顿来到上海,“在租界,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一切没有什么是中国的。建筑不是中国的;远处有树影的平坦路面,河边的绿色草坪不是中国的。再往前,人行道靠江边的末端,一个小型的、被栅栏围在漂亮公园中的圆顶亭子,那也不是中国的;那些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空跨过的无数电线,不是中国的;远处还有一些旗杆挂着国旗,在美国人租界我们能看到微风中飘着三面旗帜,虽然在半英里外,但是我能认出星条旗,反正肯定不是中国的旗帜。” (注3) 不用说了,那些象征着现代化工业生产的高大烟囱,肯定不是中国的;就连中国人大量吸食、成为政府重要税源的鸦片——“这也不是中国的”。而在中国土地上、又不属于中国的那些地方,都特别美丽:“这个场景充满了美丽、生机和秩序。那些建筑物的美,通过成排的树木、修剪过的草坪、平整的街道而加强了。通过回忆我才记起这里是中国的心脏地带” (注4) ——汉口,更确切地说,是汉口的租界。
毋庸置疑,在利卡尔顿的眼中,西洋远胜中土,西方代表着先进、文明、美丽、秩序、符合人性,代表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中国的事物,只要与洋人有关或者被洋人教化,也就当然地高级起来。比如上海的南门教会学校,孩子们时尚漂亮,在洋教师考格道尔小姐带领下做着健身操,每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这里没有缠足,没有脏兮兮的脸,没有污秽的衣服,从优雅的学校到虔诚的美国教师,一切都井井有条。” (注5) 而当这些受洋人教化的中国小姑娘学着做刺绣时,看着她们的专注、勤奋和整洁,利卡尔顿感动极了:“我觉得不仅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些姑娘更清秀、更有涵养的了。” (注6) 言外之意是,这些小姑娘得救了。
做刺绣的中国女性,上海,1900。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她们因为受到基督教长老会学校的关爱,变得与其他中国女性不同,被利卡尔顿称为“不仅在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些姑娘更清秀更有涵养的了。”
但利卡尔顿毕竟是在中国旅行,那些扑面而来的“中国元素”,随时提醒他这里是中国。这些“中国元素”有上海租界旁中国人住的内城,有广州珠江口的“船屋区”,还有中国苦力。
上海租界的旁边,就是中国人生活的内城:“城里街道和小路纵横,这些街道和小路多伴着散发恶臭的沟渠,里面始终流淌着污秽之物。城里充斥着可怜的人。味道令人窒息,也没有吸引人或漂亮的东西,目光所及都是肮脏、穷困、悲惨、烂泥、恶臭、堕落、破旧和衰败,上面这一串形容词就是上海内城的真实写照。”(注7) 上海如此,当时中国最繁华的通商城市广州也是如此。利卡尔顿在珠江口拍摄了那里的“船屋区”:当时的珠江口两岸,大约有25万—40万只船停泊在岸边,由于贫穷,船上的人们以船为家,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甚至在船上养猪养鱼,有些人终生没有踏上过陆地。(注8)
在旅行中,利卡尔顿拍了很多中国苦力的照片,可见苦力们给他的印象之深。这些干最苦最累最脏的体力活儿、挣最少钱的苦命人,在美国已经很少见了,但在中国,在香港、广州、宁波、汉口、天津、北京……在每一个足迹所至的城市,处处都是苦力的身影。在英国的东方财富中心香港,九龙码头一片繁忙,“苦力们排成长长的队,用竹篓背着沉重的货物,通过喊着号子以帮助他们减轻重负感。”(注9) 在汉口,从租界里洋楼的窗子望出去,正午的烈日下,路上走着一群一群的人——其中当然没有欧洲人,因为欧洲人在中午是不出门的;这些人手里拿着扁担,是当地著名的“扁担苦力”,“一个苦力能分别在扁担的两头担100斤重的东西,扁担是这些苦力们的重要财产,因为他们要靠扁担维持生计。”(注10) 在汉口码头,江南数省的茶叶集中到这儿,装上来自欧洲的货船,“很多码头都是这样排着长队,赤脚、辫子盘到头上、有时候裸背的苦力,形成在船和货站之间连续的线。他们扛着茶箱,故意喊着古怪、忧伤的调子……每个苦力手里都有一块竹片,这是一种非常简单又不会犯错的、用来检验卸货的数量方法。通过这种古老的方法,每个苦力运一件货就交给岸上记账的人一块竹片。大多数苦力既不诚实也不会算算术,但是他们会拿竹片,这就足够了。没有几个西方人会愿意每天在这样的烈日下一直扛箱子,10个小时才挣10美分,这就是‘另一半人的生活’”。(注11)
的确,如果用美元计算,这“另一半人的生活”肯定不是人的生活。利卡尔顿在《日记》中多次谈到,中国苦力每天只能挣10美分,即使一个独轮车车夫运两个人,一天走20英里,也只能挣20美分。他如此“关心”中国苦力的劳动价格,不是偶然的,也不代表他的“人文关怀”,而是因为这个话题与当时美国人极为关心的华工问题密切相关。1860年之后,美国为开发西部和修铁路,从中国引进了大批华工,到1870年代,数量超过10万人。这些华工吃大苦、流大汗、挣小钱、不争人权、不参加工会,简直就是劳动机器,被认为抢了白人的饭碗,引起了美国白人的强烈不满,美国媒体有很多报道。1882年,美国政府通过了第一个限制华工法案,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多起排华血案,尤以1885年怀俄明州石泉城血案影响最大。1885年9月5日,《纽约时报》刊发快讯报道了这起血案:
怀俄明石泉城发生排华血案
怀俄明,石泉城9月4日电
在唐人街残烧着的余烬里,躺着十具烧焦的、不成形的尸体,这些尸体还依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另外还有一具这样的尸体躺在附近的鼠尾草丛中,这显然是淘气的男孩子们从灰烬中拖过去的。再搜索一番,又发现了另外5具清国人的尸体,这些人是在逃跑中被追他们的人用来复枪子弹射死的。(注12)
为限制华工,美国政府更于1894年与中国政府订立《限禁华工条约》,为期10年。1896年9月,李鸿章访问美国,在接受美国报界采访时,曾情绪激动地专门谈到了华工问题:“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请让我问问,你们把廉价的华人劳工逐出美国究竟能获得什么呢?廉价劳动意味着更便宜的商品,顾客以低廉价格就能买到高级的商品。”他还呼吁:“我相信美国报界能帮助华人一臂之力,以取消排华法案。”(注13)
由此可见华工问题——也就是中国的苦力问题在美国社会的关注度。利卡尔顿拍摄的中国苦力的照片和相关记述,正好回答和确认了美国人关于华工的猜想:中国苦力在本国挣得太少、活得太苦,所以才跑到美国去。他在一张编号为519-14557的照片的说明里,非常明确地写到:由于中国人口太多,华人大量涌到了美国,“他们能够比别人更廉价地活下来,因为他们的生活水准很低;也就是说,他们家里很穷,食物和衣服都很缺乏,他们也不要求接受教育。美国人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因此也就无法与来自中国的廉价劳动力竞争。这也就是美国通过法律禁止华工赴美的原因。”
这也是利卡尔顿特别“关心”中国苦力的原因。
四块银元拍“三寸金莲”,五块鹰洋拍站笼的死刑犯
“另一半人”的劳动价格既然如此之低,他们的生命和生活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尊严,但值得猎奇的“中国元素”还是有的,比如妇女的小脚、中国的酷刑。在上海,利卡尔顿这方面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满足。
经人介绍,他花了四块银元,请一位妇女做模特,拍摄了令西方人惊奇的“三寸金莲”——中国妇女的小脚。这位妇女有良好的教养,但家道中落,面对洋人的镜头,她显得相当镇静,应是见过些世面。拍摄在一家饭店的房间里进行,利卡尔顿让她坐在镜子前面,直视镜头,双脚向前伸出,这样,既能拍到小脚又能拍到脸,镜子中还可以看到背影。拍摄时,这位妇女的母亲就陪在旁边。随后,利卡尔顿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中国妇女裹脚的历史,十分无趣。
上海,花四个银元拍摄中国妇女的小脚,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但在上海街头拍摄站在笼子里的死刑犯,可就刺激多了。
在19世纪西方人的眼中,中国人性格的典型特征之一便是残酷,“个人的残酷从婴儿时就被注入其本性中,而且根深蒂固”。(注14) 这种残酷首先体现在中国的法律规定上。鞭挞、带木枷、刑讯逼供、大刀砍头、凌迟处死……1900年的欧美各国法律早没有此类刑罚,但在中国均符合法条。关于中国法律之残酷,19世纪的西方人有许多记录,比如菲尔德在《从埃及到日本》中就详细记录了他旁观中国官员刑讯逼供的过程:
“折磨的方式如下:大厅里有两个圆柱。这两个人都跪在地上,两只脚缚在一起,动弹不得。先把他们的背部靠在一根柱子上,用小绳扎紧脚大拇指和手大拇指,然后用力拉向后面的柱子,绑在上面。这立刻让他们痛苦万分。胸部高高突起,前额上青筋暴跳,真是痛不欲生……”(注15)
看到后来,受刑者还没招供,这位旁观者受不了了,转身跑开。
密迪乐在《中国人及其叛乱》中也详细记录了一次对叛乱者行刑的过程,被判死刑的共有34人,33人被砍头,他们的头目被处凌迟:“……这个人距我们25码远,侧身对着我们,尽管我们看见了他头上划的两道切口,左侧乳房被割掉,还有大腿上下的肉也被割掉,我们仍是无法窥见这恐怖景象的全貌。从割第一刀开始到尸体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然后砍去头,整个过程用了四到五分钟。”(注16)
利卡尔顿在上海街头拍摄到的站笼处死,属于慢慢折磨人犯、直到死亡的一种。“这种残忍的刑罚很少被实施,但这仍然是中国发明的众多死刑中的一种”,犹如中国发明的诸多鼻烟壶中的一种一样,很有观赏价值和拍摄价值。这名死刑犯是一名杀人的河盗,“他被关在笼子里,脖子被枷板夹住,脚下垫了几块平石头……游街后,他和笼子会被放到一块空地上,每天抽走一块脚下的石头,直到被勒死。”(注17) 利卡尔顿连续两天去拍摄这名死刑犯,而死刑犯不仅胆量大,还特别爱财,死到临头,还要收费:第一天,只须付50美分便可随便拍照;第二天,必须给5块墨西哥鹰洋才可拍照。“我给了他,条件是他必须摘下帽子露出脸”,于是利卡尔顿拍到了死刑犯脸部清晰的站笼照——一张极具奇观价值、能卖个好价钱的街头照片。
中国诸多酷刑中的一种:站笼死刑,上海,1900。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其次,中国人的残酷还体现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面对死亡——无论死者是路人、亲人还是死者本人,都同样的麻木、冷漠。在广州,利卡尔顿专门拍摄了著名的“垂死之地”:
“江边附近有一块荒地,散落着垃圾和饿狗都不吃的东西,这里被称为‘垂死之地’。可怜的因为贫穷、饥饿、被社会抛弃的、没钱就医的病人,无家可归的穷人,都来到这里等死。世界上几乎没有比这里更可悲、更令人沮丧的自杀之地了。我说自杀,是因为到这里来的很多人都自愿放弃了为生存而斗争,等着被慢慢地饿死。”(注18)
广州的“垂死之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1900年。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一座城市、一个社会,对这些人不提供任何的医疗帮助和社会救济,居然专门留出一块地方让他们慢慢饿死,这显然不是文明社会的表现。利卡尔顿多次来到这个地方拍摄,他镜头中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已经快走到尽头,近到不会像平时那样躲避照相机。他呆滞和无力的注视,显示了他漫长顽强的斗争很快就要结束。他枕着一块石头,穿着一件麻袋做的衣服,没有食物、没有朋友,一个已腾空的墓穴即将是他的了。”(注19)
这样一座城市,当然是一座残忍的城市;这样一个社会,当然是一个残酷的社会。那么这样一个国家呢?“中国还停留在中世纪,而且尽其所能地阻止时间的前进。中国的锯子是一个相当好的例子:中国人有成百上千的像锯子那样的东西,与我们西方人所熟知的概念完全相反。”在编号为12014—A、关于“北京的锯木坊”的图片说明中,利卡尔顿这样评论中国。在他的眼中,廉价的中国苦力、残酷的刑罚、缠脚的妇女、珠江边的“垂死之地”——再加上中国的“皇上”、“刀枪不入”的义和团等等,与耗费体力却又缺少效率的锯子一起,是中国落后于西方、还处于“中世纪”的明证。
锯木场,北京,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显然,利卡尔顿是将中国作为西方的对照物来观看和定义的。摄影是一种具有性别和社会特征的观看,“照片不仅是一种描绘性的画面,还是蕴含授权、服从、监视、识别、性别与控制等多种关系的一种场所。”(注20) 的确,摄影不仅仅是描述,更是“发现”和“定义”;而这种“发现”,是双向的。由此,在利卡尔顿“看”中国还处于中世纪的同时,我们也从中读出了洋人的心思。在当时西方的流行观点中,中国社会已经停滞了几个世纪,中国人的心灵十分保守而且厌恶进步和变化,“天才和创造性被认为是异己的和不能相容的因素……在这种状态下,进步是不可能的。他们(指中国人——作者)目前的地位,就知识和文明程度而言,不仅远远落后于西方世界,而且事实上并不比一千多年前进步多少……”(注21) 利卡尔顿的“锯子”,为这种论断提供了证据。#p#副标题#e#
天津之战与“摄影潮人”李鸿章
1900年7月4日,利卡尔顿从山东烟台乘德国货船到达天津大沽口。进军北京必须先克天津,联军部队正在大沽口汇合,准备天津之战。
7月13日,攻克天津内城的战役打响;7月14日,天津内城被攻克,利卡尔顿近距离拍摄了内城被攻克的关键一役——南门之战:“1900年7月14日,我们正在天津内城的南城墙上。这里一直被联军围攻,清国军队和聚集在这儿的义和团也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南门被联军攻陷。两次试图用炸药炸开沉重的城门,但都无功而返,联军伤亡惨重。在这个紧急时刻,一个日本士兵拿着火把冲上去,点燃了炸药,城门被炸开,但是他自己也被炸死了。”(注22)
城破之际,利卡尔顿拍摄到高官通敌逃生,而普通百姓能选择的,只有与城市共命运了。在《日记》中,他将战前战后的天津内城做了对比:战前,人烟密集,屋宇连片;战后,大火连连,断壁残垣,每个城门都涌满了逃生的人群:“街道上满目疮痍,男人女人都在逃难,带着他们的金银细软。他们的很多财物都被掠夺,他们不敢抗议,也无法抗议,因为他们无法解释自己是不是义和团。对于他们,钱财已经不重要,只要能活命就行。”(注23) 对于远道而来的胜利者,仅仅掠夺活人是不够的,联军甚至连死人的财富都不放过:在天津附近的一些墓地,利卡尔顿看到“有些棺材被打开了,那是一些联军士兵干的,他们掠走了里面的首饰和珠宝。”(注24)
战后几天,联军在天津抢劫、休整、救治伤员、等待援军到来、制定进军北京的作战计划、推举统帅、征集苦力运输粮草,拉卡尔顿则在城内转悠拍摄。虽然联军士兵阵亡的尸体不能拍,但被联军俘虏的中国战俘的照片,却是宣示胜利不可缺少的画面。他专门来到美军第6骑兵队的战俘营,拍摄被俘虏的义和团—明天他们将被枪决,但此时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这些人肤色黧黑,多数赤裸着上身,光头坐在正午的烈日下,一脸冷漠。其实联军士兵并不能确认其中谁是真正的义和团,但这不重要,杀一个中国老百姓,与杀一名“拳民”,并没有区别。就在利卡尔顿发愁找不到有特点的拍摄对象时,一名美军士兵揪着一个被怀疑为“真家伙”(证据是这个人带着枪)的俘虏的辫子,将他拖到镜头前。利卡尔顿没有犹豫,以这名“真家伙”为突出前景拍摄了这群战俘,在按下快门的瞬间,他感受到了这名团民轻蔑的眼神,“看得出他是一名勇敢的战士。”(注25)
天津之战结束后,美军士兵给受伤的日军士兵倒水喝,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天津,被美军俘虏的拳民,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天津之战,很多民房被摧毁,这是破城之后一家穷人的午餐,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利卡尔顿在天津的另一个重要收获,是拍摄了被清廷命名为全权和谈大臣的李鸿章——在当时,这可是天字第一号的新闻人物。此时正值“庚子之变”的转折时刻,慈禧虽然跑到了西安,但京城洋兵未退;洋人虽然占了北京,但抢劫之后,亟需用条约将这次战争的成果以国际法形式明确下来。因此,双方都极为看重李鸿章的出场。
1900年9月29日——此时北京已被联军攻克一个半月,李鸿章在俄军护送下抵达天津。在天津他居住了20余年的直隶总督府内,利卡尔顿随美国代表拜会并拍摄了李鸿章。是年李鸿章78岁,虽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身为战败国之和谈大臣,但面对镜头和胜利者,他仪态雍容,风雨不惊,如同面对同僚般谈笑自如。这让利卡尔顿不由心生佩服:
“他正坐在精美、嵌着贝雕的椅子中,对着立体相机摆姿势。他微笑着迎接我们,通过帕克斯(Dr.Parks)博士的翻译,可以和我们很自如地交谈。他的自然朴实和谦逊非常吸引人。他既没有因为巨大的财富,也没有因为巨大的成就,而在生活习惯上留下自负的痕迹。他的左眼古怪地低垂着,好像一直在微笑。”(注26)
李鸿章在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府衙门内,天津,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利卡尔顿还称李鸿章是“中国最伟大的政治家”,“中国现代化的发展主要归功于李鸿章”:他组建和训练了一支接近现代化的中国军队,“在他的努力下,中国学生被送到美国接受教育。他创建了铁路和电报线,购买了四艘铁甲舰,组建现代化海军。他鼓励并组织中国公司开设工厂。他属于改良派,坚定地站在为中国在当今世界争取权利的一边。”(注27)
在《日记》中,对于一个中国人,给予如此肯定的评价,李鸿章是唯一一人。这显示出了利卡尔顿对李鸿章有一定的了解,但了解不多。比如他说李鸿章的左眼“古怪地低垂着,好像一直在微笑”,其实这不是李鸿章喜欢微笑,而是有一段性命相连的苦楚在内:1895年3月,李鸿章在日本马关的春帆楼与伊藤博文谈判,“3月24日下午,第三轮谈判结束过后,满腹心事的李鸿章步出春帆楼,做轿子返回驿馆。谁知,就在李鸿章乘坐的轿子快到驿馆时,人群中突然窜出日本浪人小田丰太郎,朝李鸿章就是一枪。李鸿章左颊中弹,血染黄马褂……迷迷糊糊中,他还不忘叮嘱随员,将换下来的黄马褂血衣保存下来,要求不要洗掉血迹。然后一声长叹:‘此血可以报国矣!’”(注28)
这一枪,正击中李鸿章左眼下方约一寸的位置。由于李的坚持,医生没有将子弹取出,由此影响了左眼下方的面神经,这才有了李鸿章左眼的“古怪”。
在晚清重臣中,李鸿章是照片传世最多的人。早在1860年代他带领淮军镇压太平天国时,就有英国摄影师桑德斯为他拍的照片。此后,1871年,也是在天津,约翰·汤姆森为李鸿章拍了照片,李鸿章还为汤姆森写了拜访曾国藩的推荐信。再后,李鸿章的各种照片:着官服的、着便服的、子孙满堂的全家福、与英美各国政治家的合影等不断出现,成为晚清名臣中仅此一位的“摄影潮人”。他对摄影的这种接纳与襟怀,应是其“久办洋务”之经历的一部分。李鸿章照片虽多,但利卡尔顿的这张照片却堪称绝响:当时拍照的直隶总督府,被联军轰成了一片瓦砾,仅有几间房屋尚存,李当时的心情可以想象;而大清国的气象,也正可谓生死系于一线。在镜头前,李虽然强作欢颜,但这位“大清国裱糊匠”的孤独无助,以及生命晚景的力不从心,依然透过画面传递出来。
1901年9月7日,李鸿章与庆亲王奕劻在北京与列强签下《辛丑条约》;又两月,在北京贤良寺去世。#p#副标题#e#
(本文第四部分“北京:纵使相逢已不识”未刊出。)
代表清政府与八国联军议和的庆亲王奕劻,北京,1900年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看“洋鬼子”,“英国桥”(English Bridge)上的栅栏将本地人与使馆区隔开,广州,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一个富裕的满族人和他的妻子,北京,1900。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北京的露天食铺,1900年。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
利卡尔顿在北京的自拍像,1900年。
根据詹姆斯·利卡尔顿的中国照片出版的图书《立体照片里的中国》、中国旅行的地图、连同观片器配套出售的照片集。
参考文献:
(1)詹姆斯 · 利卡尔顿:《1900,美国摄影师的中国照片日记》,徐广宇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第195页。
(2)牟安世:《义和团抵抗列强瓜分史》,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第17页;语出1868年6月美国外交官蒲安臣代表清政府赴各国接洽修约时,在纽约一次宴会上的发言。
(3)《1900,美国摄影师的中国照片日记》,第47页。
(4)同上,第93页。
(5)同上,第63页。
(6)同上,第61页。
(7)同上,第49页。
(8)同上,第19页。
(9)同上,第15页。
(10)同上,第93页。
(11)同上,第91页。
(12)《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1854—1911》(修订本),郑曦原编,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第361页。
(13)同上,第296-297页。
(14)《19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英)约•罗伯茨编著,蒋重跃、刘林海译,中华书局,2006,第145页。
(15)同上,第26页。
(16)同上,第27-28页。
(17)《1900,美国摄影师的中国照片日记》,第57页。
(18)(19)同上,第41页。
(20)(英) 布莱顿·泰勒著:《当代艺术》,王升才等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第96-97页。
(21)《19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第143页。
(22)《1900,美国摄影师的中国照片日记》,第145页。
(23)同上,第149页。
(24)同上,第159页。
(25)同上,第153页。
(26)(27)同上,第161页。
(28)《绝版李鸿章》,张社生著,文汇出版社,2009,第53-54页。
补注:本栏2012年第一期《东方学视野中的中国照片》一文中,对桑德斯《公堂》照片的分析(见该期第86页),转引了徐婷婷女士在2011年淮安“史料与史观——摄影术传入至今的中国摄影书写”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所见、臆想与编造:美国立体照片中的义和团运动》,徐婷婷原作尚未公开发表,作者南无哀特此补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