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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飞:化作飞沙当空舞

来源:中国摄影家协会网 作者:蔡毅 责编:张双双 2021-06-23

化作飞沙当空舞

沙飞

 (1912-1950)

我要像一粒小小的沙子,在祖国的天空中自由飞舞。——沙飞

文丨蔡毅

这是50多年前真实的一幕,也是令人心碎的 一幕:1950年3月4日清晨,石家庄郊外,茫茫野 草在凄凉的寒风中哭泣。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走下 汽车。他身着新军装,没有领章帽徽,目光平静, 神态安然,步履坚定。一个持枪的军人庄重地、默 默地对他立正,无限深情地向他致以崇高的军礼, 然后无奈地举起了枪。枪响了,人倒下了。两个军 人走过去,慢慢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用纱布擦干 净他头上、脸上的血迹,揮掉他身上的黄土,摆正 他的军帽,整理他的军服,在新做的棺材里铺上一 条绿军毯,轻轻地把他抬入棺内。第二天,附近隆 起一座黄土堆起的新坟,坟前插着一块不大的木牌, 上面写着:“沙飞之墓”。

决心用镜头记录历史

沙飞,原名司徒传,1912年5月5日生于广州, 祖籍广东省幵平县,先后就读于广州市立初级小 学、广州育才中学、广州无线电专门学校。1926年 参加北伐,在国民革命军当报务员。193 2年在汕 头电台当特级报务员,幵始对摄影产生兴趣。最初 他用相机记录了他和恋人——后成为他妻子王辉的 甜蜜时光,以及风光景物,但是很快,他的镜头对 准了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他拍摄了《磨剪工》、 《慈母手中线》、《风烛残年》、《为了活命》、 《生命的呐喊》、《被迫离境》等照片,有在饥 饿中挣扎的人力车夫、流离失所的灾民、呼号求乞 的盲人、骨瘦如柴的流浪儿和疲于奔命的码头工 人……从不同侧面记录了广大劳动人民为生计苦苦 挣扎、拼命抗争的情景,生动地反映了当时中国社 会底层的现状。

1935年6月,沙飞加入上海黑白影社。之后, 沙飞赴南澳岛拍摄专题照片,先后以《南澳岛一 日人南进中的一个目标》、《敌人垂涎下的南澳岛》 为题,在1936年11月《生活星期刊》和1937年 6月《中华图画杂志》上发表。这些照片介绍了南 澳岛的地理概貌、自然风光、渔民生活生产情况, 揭露了大批日本浪人潜入中国南疆活动的阴谋。沙 飞出于民族责任感,自觉拍摄下这些照片,意在告 诫国人日本军国主义亡我中华民族之心不死,提醒 国人警惕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这是中国摄影 史上最早表现国防题材的照片。

1936年初,沙飞看到一本外国画报,上面的几 幅照片记录了 1914年奥匈帝国的皇太子弗朗茨-斐 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的画面。这一事件也是第 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照片深深触动了思想活跃、 渴望自由、向往光明、受“左翼”文化运动影响的 沙飞。经过痛苦的抉择——“动摇过,痛哭过,甚 至企图自杀过” ,沙飞最终抛弃了安定的生活、 丰厚的薪水、美满的婚姻,毅然投身摄影,“决心 做一个前进的摄影记者”,“与黑暗的旧势力奋战 到底” ,用相机记录历史。

为鲁迅拍写真

1936年9月,沙飞因暂时未能实现当摄影记 者的愿望,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和木 刻技术。同年10月2日,第二届全国木刻流动展 览会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幵幕。鲁迅作为新木刻艺 术的倡导者,本要出席,但由于疾病缠身未能成行。 10月8日,在展览会闭幕的时候,鲁迅拖着病躯 赶到会场。他参观了木刻作品,并与青年木刻家曹 白、黄新波、林夫、陈烟桥、记者白危和沙飞亲切 交谈。沙飞抓拍了鲁迅与青年木刻家交谈的珍贵瞬 间。虽然鲁迅咳嗽不断,病体消瘦,但沙飞拍摄了 鲁迅炯炯有神的目光、消瘦但硬朗的面颊,入木三 分地刻画出鲁迅作为中国文化革命旗手那“横眉冷 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轩昂气质。这是鲁 迅生前最后的留影,也是鲁迅留在中国人心中的肖 像。11天后,鲁迅病逝,沙飞赶到位于上海山阴 路的鲁迅卧室,拍摄了鲁迅遗容。之后他又拍摄了 鲁迅的葬礼和上海各界悼念鲁迅的活动。这些照片 第一次以“沙飞”(意即“我要像一粒小小的沙子, 在祖国的天空中自由飞舞”)的名字在《良友》、《时 代》、《生活星期刊》和《中华图画杂志》等刊物 上发表,引起极大反响和轰动。沙飞在自己拍摄的鲁迅照片下面写下心中的誓言:“我们要继续鲁迅 先生的对恶势力不妥协的伟大精神奋斗到底。”

“摄影是暴露现实的一种最有力武器”

1936年12月3日,沙飞在广州长堤青年会举办第一次个人摄影展览。次年6月,他在桂林初 级中学举办第二次个人摄影展览。其展出作品除鲁 迅的照片、南澳岛照片、风光静物照片外,还有大 量反映大众生活和社会状况的照片。展览引起震 动。陈望道先生指出:“他的摄影差不多随便哪一 张都是严肃内容的表现,这在现在用美女照片作封 面、用美女照片装底面的摄影时风中简直是一种革 命。”3千家驹先生赞誉他“真能站在大 众的立场, 以艺术为武器来描写大众生活与表现社会之矛盾”, 他的作品“十之八九是对于大众生活的写真”,“他 分明是属于另一时代与另一类型的” 4。有识之士 更加明确地指出:“崭新的摄影艺术之途是由沙飞 先生苦苦幵辟出来的。”

沙飞幵辟出来的不仅仅是摄影创作的新天地,重要的是他提出了摄影武器论的思想。沙飞在两次个人摄影展览的《写在展出之前》 文中都明确提出:“摄影是暴露现实的一种最有力 的武器”,“摄影是造型艺术的一部分”,“现实 世界中,多数人正给疯狂的侵略主义者所淫杀、践 踏、奴役!这个不合理的社会,是人类最大的耻辱,而艺术的任务,就是要帮助人类去理解自己,改造 社会,恢复自由。因此,从事艺术的工作者一尤 其是摄影的人,就不应该再自囚于玻璃棚里自我陶 醉,而必须深入社会各个阶层、各个角落,去寻找 现实的题材。” 

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战爆发。8月15 日, 沙飞在《广西日报》上发表文章《摄影与救亡》, 他进一步提出:“将敌人侵略我国的暴行、我们 前线将士英勇杀敌的情景以及各地同胞起来参加 救亡运动等各种场面反映暴露出来,以激发民族 自救的意识。同时要严密地组织起来,与政府及 出版界切实合作,务使多张有意义的照片,能够 迅速地呈现在全国同胞的眼前,以达到唤醒同胞 共赴国难的目的。这就是我们摄影界当前所应负 的使命。”此文发表后不足半个月,沙飞已经抵 达华北抗日前线太原,决心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实 现自己提出的摄影者使命。

1939年“九一八”8周年纪念日,沙飞《为吴 印咸〈摄影常识〉作序》撰文提出:在这伟大的民族自卫战争的过程中,一切都必 须为抗战建国而服务。我们为了要增强抗战的力 量,为了要使这种有力的宣传工具起到它应有的作 用——把我军区军政民各界在华北广泛开展游击战 争,坚持持久抗战,坚持统一战线,改善人民生活, 实施民主政治……英勇斗争情形,把日寇一切残暴 与阴谋以及敌伪军厌战反战等事实反映出来,并广 泛地传达到全国和全世界去。使全国同胞和全世界 人士知道在华北敌人的后方有这样广大而巩固的抗 日根据地,并了解这个抗日根据地的一般情形,相 信中国抗战是有光明的前途和更清楚地认识日寇的残暴与阴谋,以及它可怜的命运——因此,我们已决定把全军区所有的摄影机动员起来,把全军区所 有愿意从事新闻摄影工作的同志们联系起来,以便 共同担负起时代所给予我们新闻摄影工作者的重大 的任务。我们知道,没有组织和计划,就绝不会发生多大力量的。

在中国,把摄影作为斗争武器,在理论上予以明确表述的,沙飞是第一人。

奔赴抗日疆场的摄影战士

1937年8月,在中国人民奋起反抗日本侵略 者的浪潮中,沙飞怀着满腔的爱国热忱毅然北上, 奔赴华北抗日前线山西太原,在李公朴领导的全民 通讯社任摄影记者。9月,115师刚从平型关撤到 山西五台县,沙飞经八路军驻晋办事处主任彭雪枫 介绍,赴115师去采访。正在受命组建晋察冀军 区的聂荣臻欢迎他,并安排他到杨成武支队采访。 1937年11月,日寇占领太原,华北几乎全部沦陷。 1937年12月,聂荣臻电召在杨成武支队的沙飞到 河北阜平,批准他参军,并任命他为军区摄影记者、 军区政治部宣传部第一任编辑科长兼《抗敌报》副 主任(主任由政治部主任舒同兼任)。聂荣臻将刚 缴获的一台魏尔脱相机交给沙飞使用。从此,沙飞 成为人民军队中第一个专职摄影记者,正式幵始了他以照相机为武器、投身抗战的生涯。沙飞多年的 渴望成为现实,他以高昂的斗志、炽热的激情、卓 越的工作实现着他的人生理想和价值。

1939年2月,晋察冀军区成立新闻摄影科, 沙飞任科长。从1937年9月至1946年8月,沙 飞拍摄了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军民打击侵略者、抗日 将士、军旅生活、民主政权建设、民众支援抗日、 百姓生活、日寇暴行、在华日人反战同盟、国际友 人等内容的照片千余幅。

沙飞用照相机生动而真实地记录下中国人民、中国军队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壮丽画卷。沙飞的作品 是真实的,是他置生死于度外、深入现场拍摄的, 从他棉袄袖口上被子弹打出来的洞可以看出他离敌 人有多近;沙飞的作品是感人的,每一张照片都饱 含着他对中华民族的爱、对父老兄弟的情,对侵略 者的仇、对剥削者的恨;沙飞的作品是美妙的, 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青纱帐、古长城……大 自然中的一切景物与被摄物融为一体,被赋予更高 层次的寓意;沙飞的作品是丰厚的,他一个人就在 中国摄影史上留下了上千张抗日战争时期的珍贵底 片;沙飞的作品是激昂的,雄伟壮丽的古长城与驰 骋疆场的八路军组成《义勇军进行曲》的恢宏乐章, 鼓舞着被压迫、被践踏、被侵略的中华民族奋起反 抗!沙飞的作品像一幅幅壮美的画,一首首昂扬的 诗,一曲曲雄壮的歌,流淌着中华民族不屈的魂, 展露着华夏儿女高昂的头!

沙飞认为,摄影“是一种负有报道新闻职责的 重大政治任务的宣传工具”,要“最迅速地将所反 映的现实诸象广泛地传播出去”他在深入前线、 深入敌后进行新闻摄影采访的同时,身体力行地实 践着自己倡导的这一思想。1939年1月,沙飞和 罗光达一起在晋察冀军区驻地平山县蛟潭庄举办了 “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晋察冀摄影展览”,这是中 国解放区举办的第一个摄影展览。展览之后,聂荣 臻特意派人将照片送到延安和重庆。同年3月18 日,聂荣臻收到毛泽东主席从延安的来信:“送我 的一本照片正传观各同志。” 

据统计,从1939年1月到1949年10月,仅晋察冀军区、新闻摄影科、晋察冀画报社和华北画 报社举办的大、中、小型展览和流动巡回摄影展览 就达三百次以上。此外,沙飞和战友们还利用战斗 间隙,时常在战壕里、田头边举办摄影展览。在 1939年保卫阜平的战斗中,沙飞随部队采访途中 休息时,向连长要求举办照片展览,得到同意,就 把随身带着的战斗英雄和战斗事迹的照片挂起来。 战士们被英雄鼓舞,尤其是看到他们自己连队的活 动照片,战斗情绪高涨,纷纷表示要在战场上立功, 好让自己也上照片。连长也很激动,表示一定要打 个漂亮仗!最后部队果然凯旋。沙飞立刻又把新拍 摄的照片整理出来,及时展出。战士们看了,斗志 更高了。接下来的战斗,战士们更加英勇,又打了 个大胜仗!战士们激动地唱道:“南蛮子,瘦个子, 腰里挎个黑匣了,他为军民留影子。留影子,洗片子, 军民看了照片子,齐心协力打鬼子。” 

与白求恩的友谊

1938年6月,加拿大反法西斯战士白求恩大 夫从延安来到晋察冀边区,和沙飞一见如故,成为挚友。白求恩喜欢摄影,随身带着照相机和胶卷,只是拍完的胶卷在根据地艰苦的条件下不能冲洗,和沙飞相遇,这个问题迎刃而解。1938年9月,他在五台县松岩口村写信给在延安的马海德大夫:

“……今后我们打算就在这里冲洗胶卷……我们还有一个很出色的摄影师,将寄一些我们拍摄的照片给你,以供人民外交协会之用” 。两位“影友”同心协力、切磋技艺,共同拍摄了许多记录晋察冀根 据地战斗生活的照片。

沙飞拍摄了聂荣臻和白求恩在一起、白求恩为伤员做手术、白求恩在模范医院幵幕典礼上讲话、白求恩和小八路、白求恩和民兵站岗、白求恩进行 日光浴、白求恩在唐河嬉水……一幅幅画面把白求 恩的精神、白求恩的胸怀、白求恩的风采、白求恩 的情趣活脱脱地表现出来。1939年11月12日,白求恩因给伤员做手术时受病毒感染不幸去世。沙 飞闻讯悲恸万分,星夜兼程赶到唐县于家寨向白求 恩告别,拍下了白求恩遗容、追悼大会及白求恩烈 士墓落成典礼的照片。白求恩去世前在给聂荣臻的 信中写道:"……照相机给沙飞……”读着白求 恩的遗信、捧着白求恩留下的莱丁娜相机,沙飞热 泪满面。

1940年11月,白求恩逝世一周年之际,沙飞 在唐县筹划举办了 “纪念我们的国际朋友白求恩摄 影展览”,展出沙飞、吴印咸、罗光达等人拍摄的白求恩大夫活动照片50幅和白求恩摄影遗作28幅。 沙飞用白求恩遗赠的照相机拍摄了影展的实况。沙飞非常珍爱白求恩赠予他的这台照相机,他一直随身携带,精心爱护,并用它拍摄了大量珍贵的历史照片。沙飞去世后,其家属把它捐赠给中国摄影家协会,成为中国摄影史上的一件珍贵文物,也成为 中加友谊的历史见证。

穿越历史的《将军与幼儿》

1940年8月,百团大战打响。我军攻克井陉微水火车站时救出两名日本孤女——美穗子和留美子。她们的母亲加藤麻津死于炮火中,父亲加藤清 利是火车站站长助理,被八路军从烈火中救出后不久,因伤势严重抢救无效死亡。美穗子、留美子姐 妹俩很快被送到了前线司令部,聂荣臻司令员马上 安排一名战士给五岁的美穗子做“保姆”,给不满 周岁的留美子找了奶娘。聂荣臻亲切地招待着敌战 国同是遭受战争伤害的孩子,并亲笔给日军片山旅 团长写了一封信,派当地老乡用箩筐挑着两个小姑 娘,一个村又一个村地采取接力传送的方式将孩子 交给日军。日军收到两个孩子后,给聂荣臻回信表 示感谢。1940年10月,美穗子的伯父加藤国雄从 石家庄将她接回故乡日本宫崎县都城市,妹妹留美 子因病死于石家庄石门医院。

当时正在百团大战前线采访的沙飞,以政治上的敏锐和眼光拿起照相机,拍摄了聂荣臻将军和日 本小姑娘的珍贵照片。沙飞在拍摄此组照时,对他 的学生冀连波说:“这些照片几十年后发到日本会 起作用的。”他曾经深情地回忆:“我们的战士在 与敌人作战时是多么英勇。对敌人的仇恨是多么深 啊!可是对敌人丟掉的一个小孩子却是宽大为怀 的。” 11940年9月14日《抗敌报》发表晋察冀 社通讯稿《老乡,把这两个日本女娃娃送到敌人那 里去!》,文章署名沙飞,收录在《晋察冀日报通 讯全集1938—1948》(晋察冀日报研究会主编, 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上。1941年6月,沙 飞拍摄的组照《将军与幼儿》中的两幅照片发表在 《解放画刊》第2号上,该画刊是在华日人反战同 盟晋察冀支部编辑的日文版画报。1942年《晋察 冀画报》创刊号发表了《将军与幼儿》组照及聂荣 臻给石家庄日本驻华北派遣军司令的信。画刊、画 报送往敌占区,日本士兵和侨民看到后,被八路军 的人道主义精神所感动。

正如沙飞所料,40年后,根据沙飞拍摄的照片, 当年被救的日本小姑娘美穗子被找到。1980年, 已经是三个孩子母亲的美穗子携同家人来到中国, 专程看望了救命恩人聂荣臻,向中国政府、中国人 民表达了感激之情。聂帅说:“救你的事,不只我 一个人会做,我们的军队,我们的人民,不论是谁, 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这样做的。让我们化干戈为 玉帛吧!愿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不 兵戎相见。” 1999年,聂荣臻的家乡重庆江津与 美穗子的家乡日本都城市结为友好城市。2008年4 月至今,沙飞摄影展览在日本巡展已达20多个县 市。2012年5月,日本中国友好协会组团访华, 于5月5日到中国石家庄参加纪念沙飞百年诞辰活动,美穗子的女儿也来了。

沙飞的照片讲述了一个穿越历史的动人故事, 成为中国历来奉行国际人道主义精神的真实记录和有力见证。

山沟沟里创办出精美画报

《晋察冀画报》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 在革命战争时期创办时间最长、发行量最大、影响 最广的一份画报。沙飞是该画报的创始人、主任, 也是记者、编辑、校对和印刷工人。画报社从筹建 到诞生,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日寇疯狂屠杀、严密封锁,物质条件极端困难,印刷设备严重匮乏。面对今天我们难以想象的无数困难,沙飞和他的战友们硬是创造出了奇迹:没有厂房,在羊圈 与山洞里工作;没有电源,利用自然光和油灯光照 明;没有器材,因陋就简土法上马;没有铜版材料,用铅皮代替……他们还研究创造出轻便印刷机、轻便制版机和轻便排字房,全部设备可以装上一辆大 车,拉上就走。为了防止日寇袭击的破坏,画报社每到一地,沙飞都要带着战士挖洞以备在紧急时刻储藏器材。他们还发明了 “洞中洞”,外洞之中套 里洞,外洞放一般器材,里洞放贵重器材。有一次, 鬼子“扫荡”,果然只发现了外洞,里洞的贵重器 材得以保住。无论工作条件多么艰苦,沙飞总能想 出办法解决困难。

《晋察冀画报》正式创刊出版是在1942年7 月7日,纪念抗日战争五周年的日子。很快,画报 发行到延安、重庆、南方等地,甚至发送到北平、 天津、上海等敌占区。从1939年晋察冀军区摄影 科成立、1942年晋察冀画报社成立,至1948年5 月华北画报社成立为止,沙飞与战友们在九年中拍 摄了数万张具有文献价值的照片;《晋察冀画报》 先后出版画报、画刊79期、丛刊5本,共发行 61.8万册,出版摄影读物和影集、卡片6种,共发 行了 64280册,还向其他解放区、国统区和国外发 稿5万张;举办影展300余次;先后派出3批人员, 支援兄弟解放区创办摄影画报。延安《解放日报》 载文称它是“幵拓与创举” 美国第十四航空队的中尉飞行员白格里欧在参观了晋察冀画报社,看 到那些精美的画报竟是出自土制自造的制版机、印 刷机时,禁不住赞叹:“要不是我亲眼看到……我 是不会相信的。” 就连日军侵华总司令冈村宁次 都不相信《晋察冀画报》是在山沟沟里印出来的, 还下令在北平、天津、保定等城市四处搜查。

这份以新闻照片为主要内容的画报,把晋察冀 边区军民坚持抗战和建设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情况真 实地记录下来,客观公正地面对边区、面对全国、 面对全世界报道出去。这是一份全新的画报,它翻 幵了中国画报史上光辉的一页,也成为世界画报史 上的奇迹。

培养新闻摄影人才

沙飞在摄影实践过程中深切地感到,要完成新 闻摄影赋予的任务,充分发挥新闻摄影的作用,就 要建立一支具有一定数量的强有力的新闻摄影队伍。

在抗日战争初期,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摄影工作 几乎是空白。1939年7月,沙飞诚邀随延安电影 团在华北抗日战场采访的吴印咸编写了《摄影常识》 一书,由《抗敌报》印刷出版。此书作为培训摄影 干部的教材,发行到部队和地方。沙飞和石少华、 罗光达等同志以举办摄影训练队的方式培养摄影干 部。曾参加过摄影训练队学习的摄影史专家顾棣老 人回忆:“沙飞、石少华是教员,学的第一本教材 是吴印咸写的《摄影常识》。沙飞主讲新闻摄影, 重点讲新闻摄影采访报道方法和新闻摄影记者应具 备的条件等内容。沙飞给我的印象最深,他说摄影 是战斗,照相机是武器,要掌握住这武器,掌握照 相机等于战士掌握枪一样……”

据统计,从1940年到抗日战争胜利,他们先 后幵办10期摄影学习班,毕业学员200多人,到解放战争胜利时,摄影队伍达500余人,使党的新 闻摄影队伍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军区到军分区、 从晋察冀到晋冀鲁豫、到华东、东北……为中国革 命战争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优秀的军事新闻摄影记 者。后来,他们中的大多数成为新中国新闻摄影事 业的领导同志和中坚力量。

“人在底片在”

沙飞重视保存记录中国革命战争的照片档案。 他把自己拍摄的鲁迅的底片一直随身携带。他领导 的晋察冀军区摄影科设有专人保管底片资料。他担 任主任的晋察冀画报社专门成立资料组保管整理照 片档案。他一再强调:人在底片在,人与底片共存 亡。他叮嘱自己的警卫员赵银德:“如果遇到情况, 不要管我,要保证底片的安全,带着底片跑……”

1943年秋,日寇集中兵力对晋察冀抗日根据 地进行秋季“大扫荡”。沙飞、石少华等带领同志 们把画报社的器材、设备纷纷坚壁到山洞里,而对 于装着照片和底片的4个黄色带毛牛皮包(每个约 35厘米见方、厚15厘米、重7.5公斤)的坚壁, 沙飞颇费心思。他说,印刷机、制版机坏了、丟 了还能再想办法,底片如果损失了,就无法挽回…… 底片、照片是画报社的命根子,是日本鬼子侵略中 国的见证,是晋察冀边区军民抗击日寇的珍贵记录。 他吩咐负责底片冲洗印制的宋贝育和赵银德,到山 上去找干燥的、隐蔽的地方坚壁照片和底片,做到 万无一失。宋贝育和赵银德用了几天的时间,走遍 了花塔山的每一个沟壑,最终在快到山顶的地方找 到一个山洞。洞周围山势险峻、草木丛生、没有道 路通行,地势高,也比较干燥。经沙飞同意,他们把画报社的底片和照片坚壁在这个洞里。之后鬼子几次搜山,那些底片、照片都安然无恙。

1943年底,日军的“扫荡”更加残酷。12月 9日拂晓,在阜平柏崖村,沙飞及其战友们与超过 自己数倍兵力的敌人遭遇。在突围中,画报社损失 惨重:赵烈、何重生等九人牺牲,工兵班除一人幸 存,其余人员全部牺牲,沙飞、赵银德、王友和、 杨瑞生受重伤,印刷器材损失,然而沙飞和他的战 友们把上万张底片背了出来,赵银德立了大功。

沙飞亲自安排、培养有责任感的顾棣做照片档案工作。1948年12月30日,在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住院的沙飞给顾棣的回信中说:“你的来信使我甚高兴。这几年来,你在资料工作方面已 有很大成绩,希望继续努力。资料工作在画报工作 中占着很重要的一部分,而这些东西也是全体同志 十余年来血汗换来的结晶品,所以我们都要加以爱 护它呢。” 

如今这些底片完好地保存在解放军画报社,成为中华民族的宝贵财富。

一个性情中人

沙飞热爱祖国,热爱中华民族,热爱自己所献身的神圣事业,对新闻摄影事业有着无限激情、无 数“幻想”。谈起摄影,他滔滔不绝,黑亮的眼睛格外有神;干起摄影,他如醉如痴,几天几夜不睡 觉,行军中吐了血躺在担架上还在写报告。1940年,沙飞和石少华第一次见面,一谈就是几个通宵,谈 走上摄影的经历、谈对摄影的感悟、谈摄影工作的 发展、谈摄影队伍的建设……他还大胆地提出在晋 察冀创办宣传抗战的摄影画报。这在当时被认为是 “幻想”的事情后来成为现实。而沙飞的“幻想” 永无止境:在晋察冀出画报已经是奇迹了,他还要 出彩色版、出中英文版;晋察冀的画报出版了,还 要出人、出力、出器材帮助其他根据地办画报…… 一个“幻想”成为现实,新的“幻想”又在酝酿、 构思。1943年沙飞在反“扫荡”斗争中身负重伤, 石少华和罗光达去医院看望他。沙飞躺在病床上和 他的战友规划着摄影工作的未来和画报社发展的蓝 图,他还激动地提出抗战胜利后创办全党全军的摄 影大画报。要知道,这个时候,沙飞正面临着失去 双脚的威胁!

沙飞热情奔放,对战友、对同志像一团火。画报社的同志病了,他亲自跑到军区卫生部去给他们 要当时最好的药“奎宁”;画报社杀了羊,他把羊 皮留给工人御寒;配给他的马,他经常让战士骑; 配给他的营养品,他分给战士和伤病员吃,还千方 百计搞些细粮和鸡蛋,给画报社的印刷技术人员改 善生活,自己却吃黑豆和高粱。沙飞具有艺术家的 浪漫气质,对初次见面的战友,他就能拥抱欢迎, 这在六七十年前的中国解放区简直是奇观。他爱笑, 休息时和战友们嘻嘻哈哈,走到哪儿笑到哪儿。他 也爱哭,为顶住压力选择摄影,他痛哭过;为战友 的牺牲,他痛哭过;为不同意将画报社的图片社、 印刷厂划归政治部,他伤心地大哭过……他心境坦 荡、全无遮拦,是个性情中人。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沙飞在解放区的热土 上尽情地施展着自己的才华,实现着自己的理想, 幵创着崭新的中国新闻摄影事业。就在这片土地 上,就在抗日战争即将胜利的时候,沙飞还迎来 了因为误会而分别八年之久的妻子。1945年6月, 沙飞的妻子王辉从延安来到晋察冀和他团聚,同年 底,沙飞夫妇又和从延安来的儿子王达理、女儿王 笑利在张家口重逢。沙飞沉浸在为终身渴望的事业 奋斗拼搏的激情中,沉浸在与妻子儿女别后重逢的 喜悅中。

然而,多年的劳顿使沙飞积劳成疾,他终于累倒了,病倒了。1948年5月,沙飞因患严重的肺 结核病住进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期间,又 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1949年12月15日,他 在精神恍惚中幵枪打死了日本籍内科主任津泽胜。 1950年2月24日,原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判处 沙飞死刑,同年3月4日在石家庄执行,时年38岁。

中国摄影史上的划时代者

沙飞就这样默默地去了,他的名字很久没有被 公幵提及。然而,在中国摄影史上,沙飞的名字是 绕不过去的。

1981年,中国摄影界第一次公幵评价沙飞的 历史贡献,第一次披露沙飞从事革命摄影实践活动 的真实材料。1981年,《中国摄影》第3期发表 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会长蒋齐生的文章《沙飞一幵 创中国人民革命摄影事业的摄影革命家》。全国摄 影理论年会1981年论文集发表蒋齐生关于沙飞的 第二篇文章《沙飞的摄影与鲁迅》。1985年11月 22日一12月1日,“沙飞摄影艺术展览”在北京 中国美术馆举行。1986年3月,“沙飞摄影艺术 展览”先后在广州、幵平举行。1986年5月19日, 北京军区军事法院作出判决,撤销原华北军区政治 部的判决,为沙飞恢复军籍。1986年6月11日, 中共北京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做出决定,恢复沙飞 党籍。1986年6月,《沙飞摄影集》由辽宁美术 出版社出版。1995年,“沙飞、石少华摄影作品展” 在广州、深圳、汕头巡回展出。1996年,《沙飞纪 念集》出版。

2004年5月,沙飞铜像在石家庄双凤山陵园 落成,沙飞摄影展同时举办。河北是沙飞战斗的地 方,石家庄是沙飞长眠的地方。沙飞的战友们来了, 老区的父老兄弟来了。一幅幅照片上,那山、那水、 那石,那村、那房、那人,仿佛就在昨天。经历了 半个多世纪的沉寂和非难,沙飞带着他的照片回来 了,回到了燕赵大地的热土上,回到了他的战友和 亲人旁。

2005年,《沙飞摄影全集》出版。2008年, 沙飞摄影展在美国休斯敦摄影节展出。2009年, 沙飞的学生、摄影史专家顾棣编著的《中国红色摄 影史录》出版。2011年“沙飞和他的战友们摄影展” 在云南大理摄影节展出。2012年,北京国家博物馆, 石家庄、上海鲁迅纪念馆,广东美术馆先后举办沙 飞摄影展,以纪念沙飞百年诞辰。2015年7月, 沙飞摄影展览在台湾举办。2016年4月,沙飞摄 影展览、沙飞学术研讨会在美国哈佛大学举行。

沙飞是遗憾的,他在自己最爱的事业上仅仅拼 搏了十余年,那么多的理想和愿望还没有实现。 沙飞又是幸运的,他的家人一直深爱着他,他的 战友一直思念着他。几十年后,他的战友说起他, 眼睛里闪着泪花,依旧那么动情,得到他平反的 消息后,大家奔走相告……沙飞更是自豪的,他 在祖国遭受侵略、民族面临危亡的时候,自觉地 以照相机做武器,记录了中华民族一段悲壮的历 史,使中国军民同仇敌忾、浴血奋战、争取独立 和解放的无数伟大瞬间成为永恒的影像记录。他 和他的战友们创造了中国摄影史乃至世界摄影史 上最光辉的业绩。他像一名骑士在满是荆棘的荒 漠上驰骋,在摄影理论、摄影实践、摄影作品出 版、摄影队伍建设和照片档案保护等方面踏出了 一条崭新的大道。几十年后,当人们重新审视中 国摄影发展的历史时,无可辩驳的史实告诉后人: 沙飞是中国人民革命摄影事业的先驱者、组织者 和领导者,是中国摄影史上划时代的人物,他的 名字永远镌刻在中国摄影史的丰碑上。

沙飞走过了短暂而传奇的一生。他似乎是为摄影而生的,当他带着遗憾、带着眷恋离幵人间,像 一粒小小的沙子,在天国里自由飞舞时,陪伴他的 是一直贴身于他的鲁迅的底片,是他一生钟爱并为 之献身的永远魂牵梦绕的摄影事业。

(选自《中国摄影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