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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拉到极限——一名中国留学生的战地摄影师训练营纪实

来源:中国摄影家协会网 作者:李岳 责编:小A 2017-05-08

2016年11月28日就结束了在西班Andalusia为期一周的战地摄影师培训,一直拖到2017年四月底才硬着头皮整理完。这期间完全被自己的情绪左右:长期失眠、烦躁、 自卑。 每天经历着情绪崩塌、重建、再崩塌的一个循环过程,痛苦不堪。 究其原因大概是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和野心相匹配。 陈丹青在《退步集》里写过”我”与”自己”往往还是不知如何坦然相处,甚是准确。 其实2017年新年一过,就决定要强迫自己往前走,即使再瞧不上自己写的东西,还是得一字一句的认真完成。做与不做是一回事,好与不好又是另一码。——李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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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声打破了宁静的夜晚,紧随其后的一片耀斑照亮了整个天空,暴露了五个伪装的帐篷和里面的居住者,还有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 尽管这是今晚第三次的突袭,但我刚刚还是在这样的情境里设法睡着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了片刻的甜蜜 。在过去几天的训练里,我对舒适度和可接受睡眠条件的定义再次发生改变。  从潮湿的睡袋里钻出来,摸黑在头的左边找鞋子、头盔、头灯、护目镜…… 然后抽出头下叠起来当做枕头的衣服,还有背包里的相机。 匆忙从只有一块篷布做的帐篷里爬出,一边走一边提着裤子,进入黑暗阴沉的夜晚,和雨水一起倒在地下,开始尖叫“IDF”, “IDF”,“IDF”。 虽然我两天前才学到了这个词,但听着这声音也同时在别的帐篷里响起,就变得特别踏实。仅仅在几分钟之后, 我们十一个人就冒雨摸黑穿越草丛,到达指定的安全区域,等待着指挥官来清点人数和点评。虽然接连三次的爆炸毁了美梦, 但是当我看着队友们在黑暗中颤抖而又警觉的时候,不禁为我们的勇敢和成长感到自豪。我们虽然来自世界的不同角落,有不同的职业背景,但我们都信仰摄影的力量。 经历过三次演练,我们的表现终于得到了认可,被告知今晚不会再有爆破,才得以回到潮湿的帐篷休息,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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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行学员KT

这是2016年为期一周的战地摄影师训练课程(Conflict Photography Workshop简称CPW)的第4天。 CPW是英国知名的战地摄影师 Jason P Howe创立的专门针对战地摄影师的培训课程,涵盖了:急救知识,野外生存技能,模拟战争环境拍摄,图片编辑报道等。因为他长年遭受战争创伤后遗症(PTSD)已经没有能力再回到战地,但又不想脱离战地摄影师这个群体,转而退到幕后训练可以继续战场拍摄的人。今年的导师配置也很赞:著名的摄影师Eric Bouvet和J.b. Rusell 教授我们图片编辑和新闻报道;英国军方服役的人教授我们战地急救常识和安全常识(因为军事机密,他的名字和正面照不允许出现在任何社交网路);BBC常驻战地的新闻记者教授我们记者经常用到的采访经验; 为了真实再现战争的场景Jason甚至雇佣了附近的居民做演员,扮演政府军和反叛部队的角色。   近几年频繁的有战地摄影记者遭到杀害,或者在意外中丧生。因此,这类针对战地摄影师的专业培训,对于我这种新手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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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学场景

09年开始接触摄影至今也有8年的时间, 成为战地摄影师是比想加入马格南图片社更加原始的梦想。虽然目前看来马格南图片社有点遥远,但却已经一只脚迈入了战地摄影师的阵营。 有人问:“你想成为战地摄影师是不是想出名?” 以前还会辩解一番,现在也就不做声、默默做事情。人生的许多选择无关金钱,成为战地摄影师是一种原始的冲动,像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  2015在英国伦敦艺术学院修完纪实摄影与新闻记者的本科和研究生课程,自认为完成了在摄影技术层面的要求。 16年觉得是时候往战地再向前迈一步了,于是参加了这个训练课程,做最后一步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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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宿舍

开课前Jason给每个人发了准备的物品清单,还对体能做了要求。虽然为了达到体能要求聘请了健身教练,参加攀岩俱乐部,可结果不尽人意。在训练营中还是因为体能拖了后腿,每每冲上山的时候都是最后一个,不得不感慨亚洲人和欧洲人的体能确实是有差距的。 正式开课前的一天,从伦敦拉着一个行李箱和美军ILBE侦查包飞到西班牙的Malaga,然后转乘火车到Ronda。 每次过海关安检的时候都让人头疼不已,想起了梁实秋在《旅行》里的一段话:出门要带行李,那一个几十斤重的五花大绑的铺盖卷儿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难关。要捆得紧,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见棱见角,与稀松露馅的大包袱要迥异其趣,这已经就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所能胜任的了。关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开看看,看完之后便很难得再复原。“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几十公斤重的行李一路折腾着,活生生的成了汉子。和小伙伴们在Ronda碰头,互相认识了一番。然后第二天在Ronda的火车站集合,坐着面包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深山里。宿舍分配,环境十分简陋,本以为带着睡袋去只是为了教我们怎么使用,结果没想到当晚就直接进入“实战模式”,直接就睡睡袋、没有被子枕头,没有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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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示如何使用军事口粮

6.jpg演示搭帐篷

从第二日起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一个 MRE的盒子,这是最广为人知的军事自热口粮 ,里面的食物都是随机的。有什么三文鱼的意大利面, 牛肉的意大利面,热巧克力,能量补给冲击,湿巾,垃圾袋,干果,糖果等等,甚是丰富。尤其是还有垃圾回收袋,可以把用完的垃圾随身携带不至于污染环境。 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就让人觉得更多了一些人文关怀。上午主要的任务是教大家:如何野外搭建帐篷,说好听了是帐篷,其实就是一片防雨布。 下午开展急救课程,晚上如何在夜晚使用红光拍摄 。课程安排的极其紧凑。第三日到第七日就开始了五天不间断的大雨,伴着雷声和闪电做各种演习,恰好赶上我的生理期,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是巨大的挑战,于是就有了最开头描述的那一幕。 训练期间发生的事太多,不能一一详尽的描述,我就只挑三件最有感触的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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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课程

8.jpg夜晚红灯拍摄

首先要讲的就是第一次急救演习。那是训练营第三日午后,大家吃完饭在闲聊着, 突然听到在废弃的仓库里枪声和爆破声,然后所有人拎着相机寻声往里面冲,透过刺鼻的白烟,隐约看到许多当地人扮演的伤员在四处哀嚎。断腿的,破头的,肠子都流出来的……  我和其余两个人冲到一个腿部骨折,脸烂掉的人面前,相机扔到一边开始救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行动,直到演习结束Jason让我们一个个讲自己都做了什么 。首次演习注定是失败的,我们被批判没有组织性,作为一个小团体,没有合理的分工,不能够掌控全局。 Jason 问:“你们都拍到照片了吗?” , 只有一半的人举手示意有拍到。 就此产生了一个问题,到底是该先救人还是先拍照? 对我们进行训练的英国军队现役军官讲:“首先你是一个人,然后才是摄影师,所以一定要先救人。” 而J.B. Russell和 Eric Bouvet则强调:“你们毕竟是摄影师,一定要确保自己拍好照片之后再救人。”  Jason没有告知准确的答案,但是讲了一个他以前在战地拍照时的选择。他一半会先救人,再拍照。因为救了人之后你的善行都会在当地或者是摄影圈里传开,以后再拍摄的时候都会很轻松。摄影师究竟只是做一个“观察者”还是也要做一个“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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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jpg斩杀俘虏

第四日的演习也是刻意安排好的要给我们上一课。由当地人伪装的武装反对派劫持政府军的人从山上走下来,挥着刀舞者抢准备斩杀,让我们来拍照。然后我们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拍摄,结果导致政府军的俘虏被斩杀。 测试的结果同样是失败,Jason说:“我真为你们感到羞耻,这个人是因为你们失去生命的。” 时至今日有许多人想借助媒体的力量,来达到宣传的目的。例如当下 ISIS发布出来的处决伊拉克军人和俘虏的视频,展示自己的能力并且招募士兵。 我从未想过自己手里的相机也可以变成杀人的武器,试图报道真相的我,也会成为“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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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军

最难忘的当属最后一天,也是训练营的重头戏。从第六天晚上起就开始了接连不断的爆破,半夜帐篷被风掀翻两次,翻身起来带着头灯在雨里搬石头去压住帐篷的角。全身都是水,连睡袋都可以拧出水来。隔着铁丝网看着悬崖,听着哗哗的瀑布流水声,看着随风抖动的篷布, 我发现自己当下的疲劳、危险和困境越来越兴奋。 清晨7点,11人分两支部队,跟随政府军开始拍摄演习。我所在的小组要跟随军队穿越山林,另一组则是要横跨山脚的瀑布。 雨太大,路太滑,几次都要滑到,雨水打湿了相机,镜头里全是白色的雾气。在这种情况下要保证拍摄质量,真的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有很多人的相机都报废,我的康泰时t3也没能幸免于难。穿越山林之后两队政府军会和开始和反叛部队交火,我们要在保证自身的安全,不妨碍政府军人员战斗,同时还要救治伤员的情况下进行拍摄,最终目的是要清除反叛部队,安全到达最后的军事占领点,几乎接近于真实的战争场面。我看到一个政府军腿上的绷带全部掉落的时候,抓紧跑过去跪在地上帮他把绷带缠好,到后来我上山实在爬不动,他直接伸过手拉着我跑,当下也是太MAN,征服了我的少女心啊。也正是验证了自己选择先救人在拍照是个正确的决定。拍摄的时候偶尔会有刺疼感,情形紧张也没有顾上。等结束了,脱了衣服才发现腿上、胳膊上还有脖子上都有BB弹的弹痕,这要是在真的战争中,自己就必死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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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周的训练课程让我们都重新设定了自己精神和体能的极限,以前的我必然会对这样的情况投降。 “战地摄影师”这个词对我也有了新的定义。我希望展现人类最美好的一面,也希望展现人类最丑恶的一面。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用自己的照片进行这种记录,我会做一个修复师,去修复那些被毁掉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