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所信,方能行远

——西湖摄影三十年

  邵大浪

如果每幅照片的平均曝光以1/30秒计算，那么将这组《西湖心象（1991-2020）》作品的曝光时间累计充其量也不会超过几分钟，但这组作品的拍摄却历经我整整30载。

工作、生活在杭州，西湖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她是杭州城市的灵魂，是江南情致的集萃，更是人间悉心调和的美好。因此，自1986年来到杭州求学，尔后留校从事摄影教育，我很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在课余背着相机漫步于西子湖畔，感受她的春花秋月和朝晖夕映，以及一种历史和人文交汇的独特韵味。当然，作为一个摄影人，我也曾向往游历名山大川和戈壁荒漠，但是，随着西湖摄影创作的不断深入，我越发清醒地认识到，对摄影者而言，创作脚步的远近并不重要，比距离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心、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精神。

摄影与生俱来具有纪实和表意功能。在人类视觉文献记录活动中，摄影责无旁贷地担当起见证历史、推动社会进步的重任；而在以摄影为媒介的艺术创作中，摄影富有意义的是能够体现光影、抒发真情、牵引想象和思考。如果说我的创作初期追求以精致唯美的影像展现我眼中的西湖，那么现今我更注重透过西湖表象，表现我心中的西湖意韵。我认为我手中所持的不是一架只有复印功能的相机，而是一架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相机。30年来，我始终怀着好奇心，去探寻西湖，以及她的艺术呈现形式。我创作中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如何将他人称之为形式的东西变成作品内容。

在影像表达语言上，我偏爱黑白摄影。与彩色摄影相比，黑白摄影将五彩斑斓的现实世界抽象成黑、白和灰三种色调，简洁、凝练，也更具有纯粹的意味。黑白摄影剥离了事物色彩浮华的表面，表达出事物的本质和内涵，塑造了影像与现实之间的抽象之美和距离之美。正如在听觉效果上，静音可以强于高声，沉默胜于雄辩；在视觉效果上，则黑白可以优于彩色，简单胜于复杂！黑与白是色彩的两个极致，它代表着最简单，却也蕴含着最丰富。虽然西湖被人称颂“浓妆淡抹总相宜”，但在我看来，西湖的美不在于喧哗和热闹，也不在于色彩缤纷，而是在于素雅与静谧。以黑白摄影表现西湖，既体现了西湖的无限丰富，也表现出西湖无限丰富被抽象之后呈现出的一种简约。这种简约远离色彩的浮华，以理性之美赋予作品“少一点叙述，多一些想象；少一点白话，多一些诗意。”

我仍沿用胶片拍摄西湖。胶片摄影的影像获取没有数码摄影便捷，也正因为此，摄影者更要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启动快门，而且，拍摄之后还需要经过逐张胶片冲洗、照片放大才能获得最终的影像。胶片摄影这种全手工式操控，将摄影者的身心与拍摄对象及其影像紧紧交融在一起；而费时费力的影像获取则更让摄影者在创作过程中以虔诚之心礼敬拍摄对象。

在当今数字影像时代，摄影的技术门槛变得越来越低，任何人只用按按手机就可以获得想要的图像。图像获取的便捷和传播的快速，不仅消解了传统摄影技艺的神圣与经典，而且伴随着图像泛化，呈现出越来越浮躁的消费倾向。与此同时，在经济全球化浪潮的助力下，现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的各种思潮、观念及实践强劲地扑面而来，摄影似乎只有“关注当下”、为“观念”而“观念”的表达，才能证明自身的与时俱进，以及“与国际接轨”。摄影 “关注当下”无可厚非，这是摄影作为艺术的现实品格使然。但是，摄影作为一种人生的诗意阐释，或许“回望传统”也别有一番意义。我始终认为，真正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艺术精神，不在现代艺术的永不停息地潮流翻新之中，也不在后现代艺术的不断地价值消解之中，而是在传统文化和艺术光芒照耀下，融会文化品格、精神思想，内在人性、形式结构和显现形态于高度完美的艺术精神统一体之中。摄影创作中自觉地回望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不竭地汲取精髓，使作品承载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基因。这是彰显摄影作品民族文化特性的有效途径。越是民族的，才越有可能是世界的。并且，只有这样，才能在“与国际接轨”中，避免落入“变不成别人，却反而丢了自己”的尴尬结局。当然，向传统文化艺术回望和挖掘，并不意味着放弃艺术的创新追求。传统与创新并不是一对矛盾体，恰恰相反，只有很好地传承传统，才有可能实现真正意义的超越和创新。

摄影，从本质上讲，是摄影者心灵对于现实的独白。回首30年西湖摄影创作之路，越发感到摄影并不只是向外观望世界，更要向内审视自己。拍摄的时候，我们总是希望背着相机走得更远，但其实，一个人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自己的内心。摄影的功夫远在摄影之外，真正的摄影成就不可能凭空而来，或是短时间的一蹴而就，而是摄影家学识、修养长期积累的结果。摄影于我，犹如修行。而修行最重要的就是修心——修出一颗丰盈而平和之心。心越丰盈、平和，看世界就看得越远、越透。聊以自慰的是，30多年我一直以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慢慢行走在摄影的路上，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我的创作效率并不高，但我知道，有的东西是必须要慢慢熬出来的。一幅作品如果对于作者本人都没有精神上的价值，也就别指望会对他人具有这种价值。我从来没有急切地想拿自己的影像去说服别人，也从来没有想把自己的影像与各种流行的艺术思潮和文化运动扯在一起。我的影像只是我顺应心灵感受而创作——不是为了炫耀，以求功名价值，不是为了出售，以求市场价值，而是为了一己灵魂的表达。我的心是纯粹的，因而，我想我的影像也是纯粹的、无功利色彩的。

光阴如梭，不知不觉拍摄西湖已逾30年。30年的相守及情感，不是这组作品可以画上句号的。西湖于我，不只是秀丽景致，也不只是跨越千年的风华与传奇，而是关乎情怀和理想。心有所信,方能行远，我不会停下我的西湖心象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