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的局限与超越
□穆弓
我们在努力抛弃那种历史的宏大叙事,试图寻找一种历史叙事的新的可能。
微观,首先意味着一种“观微”的艺术实践,我们会将镜头对准芸芸众生,会将话语建立在庸常社会的基础之上。如果说它对历史有所呈现的话,那它呈现的将不是政治的经济的历史,而是一种往往被历史忽略的日常生活的场景;它呈现的将不是英雄和神话,而是那些卑微的人生和渺小的命运;它呈现的将不是无所不包的叙事,而是随机的、碎片化的、对那些从没人关注的瞬间的只言片语;它呈现的将不是权威也非主流,但我们会从这些影像和文字中隐约看到它们如幽灵一般游荡其间、闪烁不定。
“出生于1936年的史景迁相信,历史并不仅仅是由枯燥的数字与冰冷无情的事实组成,而是那些活生生的个人,他们的喜怒哀乐、雄心与感伤,才是理解历史的关键。”(许知远)我们不能确定这种叙事是否是理解历史的关键,但至少,世界需要这种多元的呈现,站在人类精神的高处来看,这种微观的视角已经变得不可或缺,而非可有可无——事实上有别于宏大叙事的文本实践一直贯穿人类文明的历史。E.A.罗斯这样写道,“由于将一切人类历史视为一部历史,在连贯意义上将过去和将来统一起来,宏大叙事必然是一种神话的结构。它也必然是一种政治结构,一种历史的希望或恐惧的投影,这使得一种可争论的世界观权威化。”因此,一种微观的历史叙事的探索,未必是反权威的,但它至少要维护一种权威世界观的可争论性。
微观,还意味着一种后现代的立场选择,个人的经验、背景、意愿甚至喜好会在叙事中占据优先地位。个体尽管微不足道,但他依然有解释这个世界的权利,“坦率地说,对世界的解释就是对世界的认识,”(苏珊·桑塔格)只不过这种认知是自我体验的。因此,微观是微小的个体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个体的认知和理解将完全游离于主流的话语体系之外。宏大叙事所隐含的使某种世界观神化、权威化、合法化的本质,可能面临某种“偏见”的质疑和挑战。“偏见,即我们对世界敞开的倾向性”(伽达默尔),伽达默尔强调我们生活在传统之中,传统是我们的一部分,由于时间、空间与记忆的相互作用,我们总对存在的传统(历史性)产生着偏见,偏见构成了我们全部的体验。而理解活动是把自身置于传统的进程中并使过去和现在不断融合,因此理解不仅以偏见为基础,它还会不断产生新的偏见,所以不仅历史决定我们,我们(的理解)也决定历史。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与解释必将受制于个体的“局限”。摄影师呈现给我们的,仅仅是他所看到的和选择的世界的某些瞬间,他受到地域和时间的限制,受到自身的限制,我们根本无法将这些碎片拼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尽管阐释者对图片的解读,努力还原每张图片的时代的背景,但其依然是个体经验与情感在主导着那些图片的话语,即使我们会从中看到一个时代似有若无的概貌,但它仍然是一个个体的世界,它的作用是提供给受众一个个体的视角,甚或给以某种启发。其实任何个体、机构甚或国家、民族,都无法提供给我们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们无法改变柏拉图所述“洞穴中的囚徒”的困境,每个人心中的世界都是客观世界和个体认知所交合的一个影像的世界。
这种图片和阐释相结合的叙事文本本身,必将面临来自艺术批评的非议和诘难。因为摄影本身对世界的呈现就已经是一个非真实的镜像,在苏珊·桑塔格看来,接受相机拍摄下来的事物是一种了解世界的方式,但这恰好与认识世界相对立,因为对世界的认识是从拒绝接受世界的表象开始的。产生认识的一切可能性都以说“不”的勇气和能力为根源。“严格说来,照片是否真的有助于我们认识世界还很值得怀疑。”(苏珊·桑塔格《论摄影》)。而现在,阐释无疑又在这些业已脱离客观真实的镜像的基础上,树立了一个甚至多个新的镜像,在很多人看来这极容易在历史叙事中误入歧途,陷入一个“意义”的世界中不能自拔。或者,单纯从艺术的层面来看,艺术本身是反对阐释的。“当今时代,阐释行为大体上是反动的和僵化的。像汽车和重工业的废气污染城市空气一样,艺术阐释的散发物也在毒害着我们的感受力。就一种业已陷入以丧失活力和感觉力为代价的智力过度膨胀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不惟如此。阐释还是智力对世界的报复。”(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呼吁“要去除对世界的复制,直到我们能够更直接地再度体验我们所拥有的东西。”
或许阐释会剥夺受众感知与思考的权利,甚或偏离事实或者图片的本意,将人引入歧途。但在这种叙事探索的蛊惑下,我还是愿意冒险。在伽达默尔看来,蕴涵于文本中的作者的“原初视界”与对文本进行解读的接受者的“现今视界”之间存在着各种差距,这些由时间间距和历史情景的更迭所引起的差异是不可能消除的,因此理解的过程一定是将两种视界交融在一起,达到“视界融合”。这个过程是敞开的,是一种历史的参与和对自己的视界的超越。正是在这种观点的鼓舞下,我们希望将图片和诠释的这种“视界融合”的果实呈现给受众,以微观叙事来拉近受众与历史的距离,并引导受众对历史经验进行多维的、开放式的思考,而非接受某种既定的叙事结果。而且我也相信,这种“视界融合”将在受众中获得更多重的融合和无尽的延伸,其最终体现的,是一种历史的真实和历史理解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