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湘西这片土地的深深眷恋,对沅水流域古老文明的不懈追寻,成为了我的创作源泉。2009年10月,我开始把镜头对准托口——一个因水电站建设而渐渐消失的古镇,并给这个摄影专题取名为《沅水河殇--消失的托口古镇》。
镜头里,清澈的江河被堤坝拦腰截断,涓涓的溪水已经干枯,百年老街被拆毁、推到……
古镇的人与物,点点滴滴的光与影,都成为珍贵而美好的回忆,留在了他的镜头里。
托 口 遗 梦
旷惠民
2009年至2014年,我把镜头对准托口——一个因水电站建设而渐渐消失的古镇。
1971年7月,七岁的我跟随父母从内蒙古搬迁到湘西三线工厂,从辽阔的大草原来到湘西的崇山峻岭生活,在这片充满神奇与故事的土地上度过了少年时代。虽然在十八岁那年我踏上了北上求学之路,但湘西的一切仍然充斥着我的记忆。奔腾的沅水,江上飘过的排工号子,热闹的河街集市贸易,沧桑的古镇码头,让我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眷恋。
千百年来,沅水推动了湘西经济文化的发展,托口水电站是沅水干流梯级开发的第5级电站,也是湖南省水电站建设中规模最大、建期最长、移民最集中的一座。如今水电站已经建成蓄水,托口,这个因沅水流过而生的千年古镇,已永沉江底。
从2009年起,我开始拍摄托口古镇的搬迁与消亡,记录下古老生活方式的破碎、繁华河街集市的衰落、众多豪宅大院和宗祠庙宇的破败,以及那些即将消失的文化与习俗,用相机去追忆少年时代的记忆,留下了一批珍贵的影像。
初访湘西边陲古镇
2009年秋末,我应邀到洪江市去参加湖南省苗文化研讨会。会议的第一天上午,宾馆就停了电。主办方说是因为当年河水干枯、电力供应紧张所致。为不影响会议安排和发言进度,只好点上蜡烛继续开会,原本鲜活的苗族山地生活变得空洞乏味。会议休息时,我问大厅服务员如何去托口古镇。她指了指外面的车站说:“你先乘车去黔城,再转乘去托口的中巴车,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明天是初五,那里正好赶场,人多热闹啊!”我又问托口古镇与洪江古商城有什么区别。她说:“洪江保留了一个古城富人居住的部分。托口存有河街码头、老商铺、古村落,如今人们还生活居住在这个古镇里。那里拍过《少年毛泽东》等影视剧。很多老手艺人会在赶场日聚集在那里,很值得去看看。托口已经开始修水电站了,在这两年老镇会被拆完。”于是,我开始准备第二天去托口拍一拍古镇。
托口位于湖南省怀化洪江市黔城以南约二十多公里处,从贵州奔腾而下的清水江和流经的渠水在此相汇后合称沅江。这里江河开阔,水流平缓,碧水青山环绕。自唐贞观八年(公元634年)设朗溪县,距今已逾千年。
托口为丘陵地夹有小量河谷平原,古镇地处海拔二百一十至二百三十米左右地段,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沅江和邻近的酉水、资水、乌江、澧水如脉似网,连起了渝鄂黔湘等省广袤的疆域。丰富的河水资源为托口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创造了有利条件。明清以来,托口就是南方商贸交易的重要驿站。从云贵下来的木材、当地压榨的桐油,都是从这些码头上船,出洞庭、下长江,漂洋过海。托口古镇有着“可以永久托付万民之口”的美誉。这里有着历史悠久的船帮文化、木帮文化、河神(杨公)文化、楚巫文化、边贸文化,至今沿袭着传统的河街边贸交易。
托口古镇保留了原来建造的“九街十八巷,一巷一码头”格局。街道由河街、老街、新街组成,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具有良好的排水功能,即便是大雨过后来往行人脚上也不会沾上泥水。现存有三百多栋老商号、店铺、作坊、豪宅、会馆、祠堂等古建筑,被学者们誉为内陆资本主义萌芽的活化石。
那天上午我赶到托口,老街上摆满了各种农副产品和家禽。热闹的集市交易从早上七点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贵州天柱县等山区的百姓也带着土特产和山珍野味,坐上三四个多小时的船,顺江而下前来赶集交易。从托口各码头通往老街集市有若干条窄窄的青石板小巷连通,挑着担子的赶集人群走过,高低不平的青石板便发出嘎吱脆响。剃头的、土郎中、算命的、刻章修表的、跑江湖耍把戏的各路手艺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在托口大街小巷里。各家小饮食店坐满食客。托口小吃主要是馄饨、米粉、米豆腐、葱油饼、肉包子等。这些从山里来赶集的老人,带着孩子点上四元一碗的米粉,要上三元一笼热气腾腾的汤包吃得津津有味。
从建设街到邵阳街二百多米的距离里,老店铺间间相连,街道两旁屋檐之间是一线青天。寿材铺、木桶铺、铁匠铺、榨油铺,一家接一家;木匠、篾匠、银匠、补锅匠、修鞋匠,各自在门槛旁经营着祖辈们相传的老手艺。
蒋明浩从十五岁就开始学剃头手艺,干这行当已经有五十多年。每当赶集那天,他早早地起来,推开木门生火烧水,笑迎四面宾客。店里来的也都是清一色乡下男人。客人高兴得坐在锈迹斑斑大铁转椅上,闭住眼睛听着干净利落的刀剪声和集市赶场叫卖的吆喝声。十来分钟睁开双眼,看见镜子里的新面孔,脸上挂满了满意的笑容。上午十点,店里坐满了等待理发的客人,理完发的也不会急于回家,大伙议论着最近社会上发生的奇闻趣事,交流自产农副产品销售信息。老理发店既是一个让人焕然一新的地方,也是一个乡村赶场社交聚会的场所。
老理发店的对面是张明英夫妻开的“芷江佬纸扎店”。他原来在芷江木材公司工作,1991年下岗回到托口经营着这家纸扎店。店铺的墙上挂着两张褪了色的大照片,一张是他在2003年春节带领龙狮队在老街拜年表演节目时拍摄的,另一张是他聚精会神剪纸雕刻的特写镜头。他说自己以前是托口龙狮队队长,每年春节都会牵头在老街上组织民间龙狮迎新年团拜表演活动。在一些反应湘西文化的电视纪录片中有他和队友们舞龙耍狮矫健的身影。2009年春节,大家都忙着拆迁搬家的大事,没人再参加舞龙耍狮了。他见我喜欢观赏老照片,就推荐我去前面一位庾姓人家看看。
我走进庾家老宅,推开厚实的木门,看见里面一位老先生坐在方桌边独自喝着酒。房子四周墙上挂满了各种尺寸的照片,最大的一幅有24寸,上写着“庾建安老人八十寿诞全家合影”。我从这些照片中看到一个人的成长与人生的经历。八十二岁的庾建安原来是托口供销社的老采购员,年轻时走南闯北,拍了很多纪念照片。退休后他独自居住在托口老街。儿女们都在外地工作,他一个人感到孤独寂寞,就动手把老照片放大装框后整齐地挂在墙上。他说:“人生是由无数个难忘的瞬间组成,老屋墙上的这些照片就是我人生的经历。每当寂寞空虚时我会看着这些老照片,脑海里会涌现出很多往日的故事。这样一天孤独的时光就不再漫长。过些日子我就要搬到黔城大儿子家里去住。这些老照片没有地方挂,只能放进箱子里面了。”
此刻,我觉得应该拍摄下这个即将消失的托口古镇的面貌,留存居住在其中人们的生活故事。
曾经靠水谋生的人们
2012年5月10日早晨,大雾笼罩着沅水,十米之外便无法看清河面的景色。站在托口万寿宫宽阔的老码头边,美丽的沅水被无情的钢铁机械挖得遍体鳞伤,宽阔的河面上处处卵石成山,能听见的只有挖沙船抛弃河卵石发出的碰撞声。这昼夜不息的声音,交汇成了托口古镇最后的挽歌。
在拍摄托口专题的日子里,我经常守候在渡口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们的着装、携带的物品、个人气质等方面去选择出有特色人物,进一步了解并拍摄他们。迷雾中,一艘木船慢慢靠岸,船头站着十几只鸬鹚,伸着长长的脖子,扑动着黑色的翅膀,“哇、哇”地叫着。船主是一位中年男子,手里拎着鱼篓矫健地从船头跳到岸上。我问他:“师傅今天打了多少鱼?”他苦笑着说:“你看,就这点小鱼,从凌晨三点就下水了,连烧的油钱都没有赚到。”
打鱼者名叫张成贵,原本住在附近的罗岩村,由于儿子在托口读初中,他就和妻子在古镇租了一套老房子陪读,并带着一群鸬鹚起早贪黑地在河里打鱼谋生。
张成贵在江面飘荡了二十多年。他说,小时候经常和父亲在沅水打鱼,那时的河上没有挖沙船,水质清澈见底,经常能看见四米多深的地方有成群的鱼儿来回游动。若手脚敏捷,在船边伸手还可抓到鱼。
交谈中,张成贵还向我讲起了爷爷的故事。爷爷是一位排工,也就是在水上运输木排的工人。由于托口曾是湖南、贵州两地木材商贩聚集交易的地方,交易后的木材被重新编扎成大排筏,经洪江、安江、溆浦、辰溪、沅陵,到达常德,进洞庭湖转入长江,再运往湖北武汉甚至上海等地。那时,粗大的竹缆绑着五六层厚、几百立方米的大排筏驶出古镇,气势壮观。
张成贵说,1951年11月底,爷爷接到一个放木排到常德的活。出发后的第三天夜里就遇上了寒潮,天上下起鹅毛大雪,一路上木排多次触礁,他们在江面上走走停停三个月,身上带的粮票和钱都花光了,遇上赶场的客船,排工们就主动去帮忙装船卸货,以换取一些青菜和食品。直到第二年春天,他们才将木排安全送到目的地。几个月艰苦的工作,得了六十五元工钱。那时交通不便,爷爷步行十二天才回到托口,路上吃住花费了三十多元,当他把剩下的一点钱交给奶奶时,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讲完爷爷在沅水闯荡的故事,张成贵低下了头。尽管那时生活艰辛,奔流的江水还能让人养家糊口。但如今,在沅水打鱼谋生的日子就要走到尽头,他一脸茫然,不知道新的出路在哪里。
老戏骨与人民舞台的兴衰
古镇上原有的人民舞台是托口老人和戏迷们聚会的地方,也是湘西地方戏曲表演、传统文化展示的主要场所。这个舞台上表演得最多的要数汉剧,为此,古镇还有几个专门的汉剧团。但遗憾的是,随着古镇的搬迁,舞台已被拆毁,只留下一片遗址供人瞻仰、凭吊。
在人民舞台遗址旁,有一家远近闻名的“嘎嘎香”杨氏饮食店,小店价廉味美,诚信经营,深受欢迎。店主杨洪生的父亲杨志焯就是古镇家喻户晓的“汉剧明星”,他擅长演丑角,据说一上场就能把欢乐故事带给大家。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当过炮兵班长,立过战功,转业后被安排在湖南省长沙市公安系统工作。但他喜爱托口老街安逸的生活,眷恋汉剧表演,最终选择了还乡。
托口汉剧重唱功,唱词典雅,长于抒情,多演悲剧。伴奏不用丝弦,只用唢呐和大鼓,配以伴唱。当演员声情并茂的表演时常使观众声泪俱下。托口保存了三百余曲剧目,成为中国地方戏曲的瑰宝。新中国成立以后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湘黔两地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据杨洪生说,1954年托口有三个戏班子、七个戏台。1956年冬,托口最大的万寿宫舞台因失火而毁,剧团只好改在朗溪书院的操场上演出。1962年票友们集资修建了能容下五百名观众的新剧场。那时,每当夜幕降临,四面八方的戏迷就乘船汇聚于此,花五分钱,买一张票,看上两三个小时,其乐无穷。但好景不长,“文革”期间,剧团被迫解散,直到改革开放后,托口的老戏骨们才再次组团,创建了人民舞台,也就是后来的托口剧院。戏台用杉木板铺成,正面和两厢都搭有看台棚子,看上去就像是露天电影院。新剧院开张后,一套《薛仁贵征东》的
剧目就连续唱了半个月,“杨家将”系列曲目更是唱了一个多月时间。1998年,托口汉剧团还被湖南省文化厅授予“湖南省农村百佳民间剧团”称号,他们的足迹踏遍湘黔上百个乡镇,在贵州天柱、锦屏等地享有极高的声誉。
后来,人民舞台被拆毁,杨志焯为此失落至极,郁郁寡欢。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七十六岁的他放下钟爱一生的汉剧,离开了人间。也是在那一年,他的儿子与媳妇成为下岗工人,开起了小吃店。谈起往事,杨洪生感慨地说:“世界变了,今后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不计报酬的汉剧团和让人眷恋的人民舞台了。”
寻访大姓家族宗祠
历史上托口有八家大姓,分别是粟、张、瞿、赵、唐、杨、蒋、邓,各家都建有自己的宗祠,这些独具特色的古建筑群也是我拍摄记录的重点。
2013年6月12日下午,我再次寻访托口老祠堂的身影。从托口郎溪会堂步行到瞿家团,再沿着山路爬山到新田,进入托口新街公路。一路上拍摄下粟家、赵家、唐家、瞿家等老祠堂,在新镇路口我见到了快要完工的张家祠堂。从新祠堂侧门登上后山坡,张家后代已将祖坟从旧址集体迁移到半山腰上。一片平地上密密麻麻地竖立着老墓碑,在岁月洗礼下,原有的碑文已模糊不清。坟地四周,堆着从老祠堂建筑上拆卸下来的各种石质构件,当拍下这些场景时心中充满了丝丝惆怅。
突然,一位高大的汉子从祠堂后门走来,我问:“托口有比这建设规模更大的新祠堂吗?”他骄傲地说:“有啊,我们是一家仿古建筑队,来这里两年多了,粟家祠堂就是我们建的,那里的门楼和各种雕花都是我的作品。”
这位汉子名叫石超云,他推来摩托车,载着我朝新镇学校方向驶去。穿过新街来到托口中学后面的山坡下,远远就看见一栋崭新的仿古建筑耸立在半山腰上。他说那就是新建的粟家祠堂。推开厚重的大门,迎面走来一位五十开外的男子,他叫粟文光,是粟家祠堂重建发起人之一,也是施工监督人。据老粟介绍,粟家祠堂于2012年2月破土动工,目前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土建工程。如果资金能按时全部到位,预计在2014年清明节前可以完工,并举行新祠堂祭祖仪式。新祠堂占地十八亩,有湘黔两地千户粟家人为建设新祠堂捐了款,最多的个人捐款高达五万元。老粟说,完全恢复原来老祠堂样子是不可能的,一是很多建筑材料买不到了,二是匠人的手艺也达不到当年的水平。
为了建好祠堂,粟文光暂停了自己开办的姜厂业务,吃住在工地上。这天正好是端午节,在深圳和黔城工作的两个女儿特意赶回老家陪他过节。他说,由于父母早逝,十三岁那年他就开始独自生活,自己这辈子吃够了苦。我问他为什么放下生意参与家族祠堂的建设,他感慨地说:“虽然我人生经历坎坷,吃了不少苦,但相比英年早逝的父母,自己还是幸福的,我常常梦见父亲那双有力的手推着自己去战胜困难。人的成长需要前辈的力量,家族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从粟家祠堂工地出来天色已晚,我站在半山腰上眺望远方,沅水依旧奔腾不息,老街却淹没在黑暗之中没有了生机。耳边响起的是从新街广场传来的佳木斯健身舞曲。
照片中的人生故事
2013年4月4日,清明节,很多在外地工作的年轻人回到了托口老街。他们有的是回家扫墓,有的是帮助住在老街里的父母收拾衣物搬运到新镇去。在大桥街一一五号,我遇见一位谭姓人正从堂屋神龛上取下老照片。我上前拍了几张,离开前说,下次来托口会将照片送给他们。站在旁边观望的一位年轻女子低声说:“隔壁人家也有一些老照片,你看了一定会感兴趣。”于是我跟着她走进一栋很老的木房。房里的光线很暗,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正在四方桌上摆放鲤鱼、扣肉、乌鸡等祭菜。老人见我拿着相机进来,并不忌讳,而是彬彬有礼地给我让座端茶。从温文尔雅的举止和眼神中,能看出她是一位很有素养、受过教育的老人。
老人名叫唐月莲,今年八十八岁,有六个儿子,全家到齐有四十二人。我问:“你家有老照片吗?”她说:“有啊!但很少有人看过。”我又问:“能给你与老照片一起拍张照吗?以后搬到新家可以做个纪念。”她带我爬上二楼,推开房门,满屋古老的家具和饰品整洁有序,墙上挂着四张二十寸大小的老照片。她指着照片说:“这个是我的父亲,那个是我的母亲,这两张是我的先生。”
她的父亲是湖南邵阳人,一个老理发匠,清光绪年间来到托口谋生。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在托口朗溪书院读过六年私塾。那时在书院上学每期要交一块大洋作为“保证金”,读完一学期成绩优良、没有缺课就可以退还。在六年的学习里,她一直很努力,每年夏天放假都能拿回保证金还给父亲。她说,那时的托口老街非常繁华,赶场日会有几个戏班子来唱戏。小学毕业后,父亲不同意她去黔城读初中,她就留在家帮母亲做针线活。十九岁时,她认识了一个名叫刘年富的皮鞋匠,与其相爱结婚生下六个儿子。但不幸的是,在她四十岁那年丈夫就去世了。于是她以一人之力承担起七口之家的生活。那些年,她做针线活常常熬到子夜,而这些老照片,陪伴她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如今要搬出老街,离开这栋老房子,老人依恋不舍。近二十年来家境渐好,她在二楼晒台上种着一百多盆花卉。春天玫瑰飘香,夏日米兰芬芳,秋季黄菊灿烂,冬季腊梅吐艳。当我拍完照离开时,她突然激动的说:“这间房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外人来过了,你让我回到了往日难忘的时光” 。我见她话语未尽就说:“您能唱首最喜欢的歌曲吗?”她微笑着尽然低声唱起一首委婉动听的山歌:“一间房间啊,要有男女才能同欢;黄鹂要有两只,才守得住丛林;凤凰要有一双,才守得住高枝梧桐;白鹭要有一对,才守得住溪畔良田……”
在托口古镇与新镇之间有一条曲折蜿蜒的水泥路,小路中间的柑橘林坡地边有一座名为“凝香阁”的观景台。这是托口籍抗日将士曹永湘,字文翰先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从美国还乡出资修建的。纪念亭石碑上刻着他写的诗一首《七律-故乡托口》:
巍峨抱雾瞰群峰,阴水萦迴流向东。
僻市千家崇朴俗,鸾楼百尺摹故风。
晓阳隐寺钟声远,鹳鸟连村气象宏。
偏处湘黔边境地,深山踞虎水潜龙。
这是一位在他乡飘荡六十多年的游子回到故园后发至内心深处的眷恋之声,如今成了托口人对古镇生活的祭歌。
2013年9月14日清晨,我沿着老街从西往东的方向行走,计划将近十次在老街拍摄的一些纪念照片送给采访对象。家住大桥街末端的丰开会老人家已经搬到新镇去了,八十岁的丈夫在新家居住一段日子后就离开了人世。位于新街口做秤的冯济培老人家里的木房已经倒塌,倾斜的门柱上贴着的白色挽联已经残缺不全。住在半边街的冯美均老人孤独地坐在家门口打盹休息着,他拿着照片转身指着墙上妻子遗像说:“老伴走了,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了。”儿女们原计划搬到新镇后给她做八十岁生日,可她天天挂念着老宅院子里的那片天地,朝思暮想重病不起离开人世。
那天从早上八点走到下午两点,手里还有十多张合影没有送出去。照片中的主人,有的随儿女们搬迁到了他乡居住,有的住进新镇的楼房失去了联系,有的永远离开了托口……
随着居民陆续搬入新镇,托口老街留下了大量残墙断壁,处处萧条破败。在人去楼塌的废墟前,经常看见一些家狗蹲守在那里不肯离去。
当经过老街杨家巷有名的“双盛楼”时,几位从芷江来的风流女子向来往的男人们吆喝着:“来啊帅哥,上来留下美好回忆啊!”
开着装满坛坛罐罐和旧家具三轮车的搬运工粟铁军皱着眉头苦笑着说:“还有什么心思去留下掉魂落魄的黄色回忆啊。”
春节里的托口新镇
2014年2月4日,立春。
清晨,托口张家兄弟为九十七岁的母亲举办着隆重的出殡仪式。梁博云老人德高望重,是托口的寿星,街坊邻居们早早的在路边等着,要为她燃放炮竹,送上最后一程。从张家出发的送葬队伍穿过托口新街,再到桃子坳墓地,五公里路上摆满了“震天雷”礼花炮,整个上午新镇被鞭炮声和硝烟笼罩着。
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看见了在老街开“芷江老纸扎店”的张明英穿着崭新的西装。他说:“今年春节搬到了新街,原计划好好休息过个清闲的新年。但是,大年初一早晨就有人来敲门,要赶制送葬用的棺罩和灵屋。这几天相继有五位老人去世。他们不适应在冰冷孤单的楼房里生活。”他指着出殡的队伍说:“今天送葬放炮的街坊邻居太多了,估计张家回礼要放掉二、三万块钱的鞭炮。”
下午,我将无法送出去的纪念照片托给在新街开药店的杨医生,委托他代为转交。走进福音堂诊所,看见几位男子躺在零时病床上输液。杨医生说:“托口人太辛苦了,春节还在忙着建新房。”他指着六十四岁的唐自凡说:“老唐十五岁就在河里放排谋生,那时一天只攒到五角钱。从托口放排到洪江往返要七八天时间,不吃不喝才得四五元工钱。他二十四岁结婚时,在父母帮助下建起了六十平米的木房。四十五岁那年靠自己多年在外打工积蓄,扩建成了二百八十平米的楼房,本来可以安度晚年,现在又遇上了修电站要移民拆迁,才补偿十多万,靠贷款借钱才能建起新房。他把补偿款分给了两个女儿,以后只能轮流居住在她们家中。今年春节为了多挣几个钱,他帮别人看守挖沙船。河边风大天冷,没有休息好病倒了。”
唐自凡戴上老花镜,低头出神翻看我拍摄的老街赶场照片,眼中渐渐充满了泪水。他说:“街上贴了很多公告,2月8日水电站就要关闸蓄水,托口老街马上就要变成宽阔的“西海”了,家里原来的桔园和菜地也会被彻底淹掉,挖沙船没有用武之地了。以后我们这些泥腿子想找钱会更加困难。人老了,时代变了,我们不中用了。”
2月5日凌晨,我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得无法入睡。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六点,天还没亮,我从元福楼旅店下来,看见身穿红色礼服三五成群的女子走在托口大街上,她们是去粟家参加婚礼迎亲的腰鼓队员。我跟随其后,走进了位于新镇菜市场旁的粟家。新建的四层楼房充满喜气,门前铺上了红色地毯,四周摆好了迎宾花篮,十台贴着双喜的轿车一字摆在家门口。生于1987年2月的粟勇是今天的新郎官。2002年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他已经在外拼搏了十一年,先后到过广东东莞、湖北宜昌、湖南常德,现在浙江台州一家磨具厂工作。今年春节,他利用假期回家举办婚礼。他说:“家里原来在托口老镇建设街有一栋一百多平米的楼房,因为是老居民楼,所以拆迁补偿不到十万元。如今在新镇建起的楼房大概用了三十多万元。我的很多亲戚朋友家建房都是靠贷款,托口的拆迁补偿太低了。今天的婚礼女方家没有要彩礼,但布置新房、举办婚宴要用五万多元。我在外面做模具钳工,一年下来能攒个六万多元。妈妈在家开了个快餐店,婚后妻子可以在家里帮忙。我的同学都在外面打工,如今托口人都在建新家,太需要钱了。”我问他:“你能用一句话来描述一下你心中的托口老街和新街吗?”他想了一下说:“老街,是儿时的乐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新街,也许是回来得太少,感觉很陌生,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小时候街坊邻居和睦相处,每逢赶集一定要去吃碗凉粉和米豆腐。可惜现在都没有那种家乡的感觉,一切都变了。”
我又问道:“你用十分制给托口新镇和水电站建设打多少分?”
他想了一下说:“千年古镇就这么没了,一切都只存在记忆中。托口搬迁补偿太低,新镇规划建设得不好,街道安排不合理,灰尘太大,生活物资涨价太快,年轻人在当地不好就业,我只能给它打五分。希望明年春节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2月12日,粟勇离开新婚妻子,去了浙江工厂。后来他在QQ中这样给我留言:谢谢您发给我这些婚礼照片,我会珍藏。今年要努力工作多攒点钱来还家里的贷款,还要挤时间去考个驾照。是上帝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相识,感谢您拍摄下了托口古镇和老街上人们的生活。祝愿好人一生平安,幸福安康!
2014年春节,托口新镇的鞭炮礼花经常是从早上三点一直放到第二天子夜,镇上的酒店家家生意爆满。2月5日清香阁酒店就接待了两家婚礼、三家乔迁之喜的酒宴。上午酒店门口开席告之牌就摆成了一排,两点十八分、三点十八分、四点十八分……
托口新镇有太多的喜事值得庆祝,乔迁新居、新婚宴请、满月酒、新店开业、楼房奠基 ……
也有一些忧愁和困惑需要用时间来化解。
托口水电站关闸蓄水
2014年2月8日晚,红网发布了关于“托口水电站胜利关闸蓄水”的新闻稿。文章这样写道:2月8日上午九点二十八分,随着导流洞封堵闸门缓缓放下,湖南省洪江市托口水电站胜利下闸蓄水。这标志着该工程建设取得节点成效并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预示着电站首台机组将于半月后投产发电。托口水电站是沅水流域开发的最后一座大型电站。该电站项目2003年正式启动,2005年3月副坝开工, 2009年9月主坝开工,总投资九十五亿元,装机容量八十三万千瓦,年发电二十一亿余千瓦时、年创税收约一点五亿元。水库正常蓄水位达二百五十点二米,库容十二点四九亿立方米,水域总面积四十八点八六平方公里。库区涉及湖南省洪江、会同、芷江以及贵州省天柱三县一市,需搬迁人口四点二万人。
截至目前,库区二百三十五米线下移民搬迁全部完成,顺利通过国家蓄水验收;枢纽工程完成土石方开挖八百万立方米、回填五十六万立方米;托口水电站坝前水面面积在省内仅次于洞庭湖……
当晚,我询问托口的朋友,他们说关闸后河水还没有淹没老街,一些淘金的挖机仍然在老街废墟上挖沙作业。2月9日晚,我收到留言:“大水终于来了,老街淹没了。新‘西海’出现让人惊讶,水里有蛇与青蛙相抱求生的景象。两台挖机没有及时上来被大水淹没……”
2月10日以后,托口 QQ群热闹起来,每天都有网友上传最新拍摄的涨水照片,以及新闻趣事。一些网友在 QQ群里留言:老鬼,来托口三里坪看“西海”吧,我家住的“泥鳅坡”变成了观海台;溜溜,看到家乡慢慢被淹没心里好难过啊;亲,今天的雪好大啊,湖面上的鸟儿冻死了;海哥,家里宽阔的湖里上风太大了,小船在上面来回飘荡无法前进;三毛,别想不开,放不下,忘不了,要改变这些旧思想……
2014年2月14日,元宵节,也是托口涨水后的第一个赶集日。太阳露出红红的脸庞,大地铺上了白霜,水边的枯树上落满了鸣叫的鸟儿。晓阳山新挖出的空地上聚集着“观海”的人群。往日热闹的老码头、繁华的河街集市、高大的古建筑群、成片的桔园,已经彻底溶解在白色的晨雾中。
一位老人问身边开车来看涨水的中年人:“这水还会退吗?”那位中年人苦笑了一下说:“这水是财富,放下去就是钱啊。”老人皱着眉头转身按响了携带的 MP3播放器:“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叭叭地响哎,我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
随着新“西海”的出现,我持续拍摄了五年的托口古镇专题就此画上了句号。五年来,我二十多次往返于湘潭和托口之间,用相机记录下一个湘西古镇从繁华到寂静、从消亡到转世的过程。作为一名摄影师,能用影像记录下古镇原貌、老街建筑、河街生活以及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古朴民风是对爱过的这片土地,眷恋沅水流域古老文化,留下美好回忆的一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