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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连州:重回“自由摄影”的康庄大道

来源:蜂鸟网 责编:zss 2013-11-12

    学术主持:朱大可
 
  我们已经透彻地看到,从暗房到厨房,从单反到卡片,从智者到傻瓜,从沙龙到广场,从前院到后窗,从阳光到黑暗,经由器材自动化、互联网革命和摄影民粹主义等多重因素的发酵,一场影像革命正在诞生,它剧烈地扩大了摄影者的战地,把它变成一个没有“艺术边际”的阔大空间。
 
  既然本次连州国际摄影节以“告别经验”做题,那么,人们势必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摄影者告别的是谁的经验?告别的是怎样的经验?为什么需要一次如此郑重的告别?
 
  这是难以一言蔽之的问题。摄影经验,或者说是习惯性思维、程式化的构图、硬化的技巧、单一的趣味,曾经是撬动专业摄影师上升的支点,而现在却转而成了他们的敌人。正是经验的固化形成坚硬的壁垒,阻止了新颖图像(经验)的诞生。本次影展的最大亮点,就是让各种不同身份的摄影者,提供各自的经验,其中不仅有福柯所谈论的“全景敞视”或宏大图式,亦有以单一主题串联起来的社会散点凝视(中观图式),更有穿越门缝的、狭窄、私己和暧昧的微观图式,这三种基本空间样态,组成了连州国际摄影展的图像体系。
 
  1.时空重置:从“镜像”到“心像”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所宣称的微观权力,是构成影像关系的重要内核。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双重的微观权力:首先,是拍摄者对受摄者的“微观权力关系”;其次,是受摄者在其影像语境中与他者和他物的“微观权力关系”。这两种关系,通常会以叠加的方式泄露出来,成为我们进行图像阐释的依据。
 
  被摄者在图片中的内在关系,是一个更加复杂的结构,它缠绕在人与人、肢体与肢体、人与器物、器物和器物之间。权力构图法改造了影像的语义。在空间坐标系里,某种主体的显露,强化、弱化或消失,都会引发人们的错愕。白宫摄影师利用主体位移的原理,改变奥巴马在日常图景的主角地位,将其安置在纷杂的工作场景的角隅,而同“他者”及“他物”混为一体,据此取消他作为微观权力中心的地位,藉此塑造亲民、随和与坦诚的人格形象,并指望这种图像叙事,能够消弭因权力不平等而产生的政治敌意。此举为当代政治图像叙事开启了一个新的门扇。
 
  主体摆放的技术,支撑着,陈晓峰在其《植物·置物》系列里,让我们观看了孤寂、稀少、奄奄一息的植物,它们是被悬置在混凝土空间里的无根异物,而跟都市的现代性产生对抗。孟瑾和方二的《爱情宾馆》,企图向我们描述酒店空间里“物品与人的原始秩序”,作者的意图,在于借助样式、颜色、材质、图案及其大小和区位,传递出孤寂的家园感——“梦幻、想象与甜蜜”,并由此获得精神上的慰抚和庇佑。而事实上,它却制造出背叛摄影师意图的逆反效应:那些被各种织物或塑料布强行包扎起来的物品(家具),不仅僵硬地戏仿了人体,而且戏仿了人的存在的本质。这包扎动作的本身,抑或被包扎后的景物,正是暴力的象征,它制造出一个被微观权力所宰制(规训)的古怪场景。我们被告知,这个被“爱情梦想”缠绕的“幸福”代码,只能是一个虚无的能指。
 
  佩妮莱·柯德巴赫·费奇( Pernille Koldbech Fich )的“黑色系列”,是一个主题在空间里进行重置的范例。浅肤色面孔、金发碧眼或灰发妇女从黑色领域中脱颖而出,经典的半长胸构图的女人肖像,标示出前景和背景、数字和空间之间的清晰边界。她们背后的黑色是暧昧的,摆动在二维和三维之间,跟时间勾搭,由此建构着“不确定的深度”。这抽象而神秘的黑色改造了作为主体的女人,令其变得鲜艳而突兀起来。它跟其他肖像照片的差异在于,由于空间的不确定性,这些人物变得浮动、游移和难以捉摸起来,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这无疑是彩色肖像的主体性危机,它源于隐藏在黑色空间里的动乱。
 
  苏珊·威尔曼(Susanne Wellm)拍摄的“内在景观”,是一些与灵魂交织的寻常器物。电话机、信封、收音机、空盘子之类的静物,成为“画布空间”里的主角,像人类一样“歌唱、低语、呼喊和嚎叫”,映射出摄影师感伤的私人记忆。
 
  这其实就是对时间所进行的图像改造,它旨在把“镜像”转变成“心像”。托尔本·埃斯克洛德(Torben Eskerod)利用过期的胶片和显影液,制造信息的技术性丢失,从而虚构出一种虚构的现实——一种被蓄意改变颜色的“冬季森林”景观,它们戏拟了记忆(时间)的美学偏转。这种利用暗房制造时间错觉的技法,在邵文欢那里得到响应,他的《霉绿系列》,使用亚麻布、明胶银手工涂绘感光,暗房冲洗,矿物色及丙烯绘画等多种手段,以戏拟物体表面的霉绿形态,表达关于时间对物体表面的腐蚀性。
 
  傅为新关于电视机的叙事,其柜体是陈旧的,而电视是当下的,或者反过来,柜体是崭新的,而电视中的故事却是“历史的”(如古装戏)。这是器物和电视节目两种形态的错位,形成了一种古怪的时间反讽。而章翔鸥关于谷歌和百度的对比,更是制造了深刻的政治讽喻:针对“911”和“1945”这两个时间语词,两大搜索引擎的图片搜索,所构筑的影像时空是截然不同的。在美国的全球叙事里,911意味着人的巨大灾难,而在中国的百度里,它却是一大堆汽车商业广告。正是此类对比揭示了图像政治学的非凡意义。
 
    2. 凝视与窥视:微观权力的图影像形态
 
  就其本性而言,公共摄影就是一种未经特许的窥视(peeping),它以“他者”侵入的方式,获取对象的日常经验。而这对象是具有高度私密性的黑箱,摄影就是打开这些密闭的空间,让窥视者的目光投射进去。摄影就是“他者”对黑暗事物的照亮。以便后者获得一个被观察和言说的契机。正是基于这样的照亮,身体从来都是隐私,而现在却由于被摄和展示而暴露于公共空间。新的身体图式大量涌现。被边框切割的肢体、充满欲望的口唇、指向暧昧的手足,语义的臀部、如此等等。但它已经不再是盛满罪恶的容器,而是一朵荒木经惟式的颓废、焦虑和欲火中烧的花苞。
 
  除南•戈尔丁和荒木经惟,中国当代艺术也是“图像乱伦”的灵感源泉。谷文达的月经棉装置《2000死亡》、田太权的观念摄影《遗忘》系列等等,所有这些作品都坚持把女体转换为模特儿、演员和道具,成为偷窥镜前的无耻主角。在本届摄影展的任航作品《任航》里,那些裸露的人体和被手捂住的生殖器,被依次显露出来,受摄者大多表情呆滞、木讷、冷漠、或隐含着内在的紧张,以一种低调和压抑的方式,营造着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情色空间。它们是一堆燃烧在各大摄影展里的柔软符号,犹如永不凋谢的花朵,表达身体在公共空间的煽动性。身体能指的嬉戏经久不息。至今没有被耗散尽的迹象。
 
  在当代大众文化年表中,最具公共价值的摄影事件是“艳照门”,它点燃了无数中国人的偷窥欲望。从香港歌手陈冠希电脑中流出的大量图片和视频片段,因指涉诸多著名娱乐圈女星,而成为全球华人共同偷窥的对象。陈冠希为此在新加坡举行“画展”,以观看和凝视为主题,反击偷窥与隐私侵犯的浪潮。他以6000枝香烟制作出一个箱型眼睛装置,其瞳孔部分是一架隐蔽的摄像机。他要藉此警告世人:在你偷窥他人的同时,你必将被他人所偷窥。这个关于人类互相偷窥的“冠希原理”,无疑就是支配影像消费时代的公共法则。
 
  在历届摄影展中,反抗窥视或凝视,始终是一个缺席的主题,但在这次展览中,葛霈以稍显幼稚的方式,第一次表达了他的焦虑和反击。“我不喜欢面对别人的目光,所以把他们都抠掉了。”作者这样解释说。他在利用摄影来推动一场针对“看”(窥视或凝视)的抵抗。“我用一个简单的动作介入日常影像,切断了观看与被观看之间的联系。这些消失的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都在看我,当然,也可能没有,但你无从确认。在这里,观看类似于权力——一旦可以独断,就会成为暴力。”
 
  微观权力的反抗,把摄影师推向了难以自拔的悖论。一方面,摄影者行使“窥视”的微观权力,获得了“窥视者”的图像,并且把它们从照片中粗暴地挖掉,由此形成古怪的美学空白;但另一方面,那些没有窥视摄影者的行人,却被继续留在照片上,供摄影者和及其观众“窥视”,这难道不是一种单边主义的微观权力暴行吗?
 
  是的,摄影的微观权力之所以引发争议,就在于它指涉了人类的隐私,而把摄影推向了身体伦理的悬崖。摄影揭示人类身体的某些隐秘特性。放纵的偷窥,把我们引向一场声势浩大的人类自观运动。那些关乎我们身体的镜像,逼迫我们正视(凝视)它,并要为这镜像中的自我而感到震惊。正是摄影引发了道德恐慌,因为它冒犯了隐私的帝国。但在另一方面,基于“摄影节”形态的存在,禁忌最终被摄影师转换为一种节日。摄影就此卷入了节日的狂欢。
 
  香港7人展,是典型的公共主题摄影套装,它的策展人试图从多个角度和层面,揭示香港的社会人文现实——梁誉聪,关于都市广阔空间里的微渺个体;刘智聪,关于被废弃的都市——被野生植物吞噬和遮蔽的都市废墟;刘渭,关于贫民窟里的奢华家私和“土豪梦”;吴汉曦,关于香港的大陆后院——深圳平民的现代性期待,后者以呆滞的表情眺望着香港,如此等等。这些不同主题的图片构成了叙事的有机织体,完整图解着香港人的政治/社会生态。
 
  李朝晖的作品《大体》,以一个职业医学研究者的立场,拍摄了大量被切除的人体脏器、肿瘤、异物以及婴儿胚胎。其中大部分是人体的冗余物,属于病者或死者的隐私,从手术室或防腐液中脱颖而出,传递出令人战栗的视觉经验。拍摄被抛弃的内脏,是所有禁忌中最严厉的一种。摄影的意义就是通过拍摄的仪式,推翻禁忌的墙垣。器材在此其间扮演了中介者的角色。它以冰冷的镜头理性,窥视、凝视和静观来自人类身体的异化物。这些令人不快的脏器,犹如图像语言里的脏词,击打着我们的眼睛(耳朵),说出关于疾病、畸变和死亡的咒语。#p#副标题#e#
 
    3. 反讽下的图像救赎
 
  照相机是无数现代性玩具中的一种。摄影者高举照相机,沉浸于它的重感、手感和触感之中,俨然是一种男性生殖器的代用品。拍摄就是一次短促有力的射精,而照片是摄影师自慰后的精斑涂层(中国人通常称之为“画地图”)。在这种隐喻式的描述中,拍照似乎起始于“不伦”的欲望,却被引向了升华和圣化的道路。就哲学含义而言,摄影就是一种个体借助视觉镜像所引发的救赎行为。
 
  对人类的恐惧、痛苦和哀伤的凝视,制造了大量沉悲悯的能指,反射出摄影师的图像良知。他们不仅只是自我垂怜的自恋者,而且还是一些胶片(数码)义工,试图传达营救“他者”的微弱信号。
 
  帕特里克·格里斯(Patrick Gries)拍摄的白化病人,一组古怪的肖像摄影作品,传递白化病人的苦痛。他们拥有完全不同的身份背景,却被共同放置于白昼的光线之下,接受我们的观看和探询,并且也无望地凝视我们。在这种无奈的对视中,难以抑制地涌现出悲剧性的调子。阳光(光线)、白化的皮肤、以及病人的眼神与身姿,构成了无法协调的关系。这是关于人类皮肤和灵魂的双重哀歌,而在病变的肤色深处,人的命运暗无天日。摄影就是这样穿越皮肤,获取了灵魂的真相。
 
  何展兆拍摄的“昆虫的尸骸”,一种卡夫卡式的黑色寓言,仿佛人的存在主题的深刻仿写。那些被放大的死亡生物,看起来是如此微渺、丑陋、脆弱和孤立无援,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它们被踩扁和遗弃的肢体,跟香港人的未来境遇,构成了戏剧性的讽喻关系。
 
  杨德铭的“人体花语”,是本次摄影展中最具喜剧色彩的叙事。贫民女性的装饰物——头巾、衣服、手袋,印染着各种艳俗的花朵,以所谓民间“花语”的样态,赤裸裸滴喊出主体的情色愿景。更富于戏剧性是是摄影师的题写:“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入天尽头”;“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侬花今葬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等等,这些诗句来自著名的古典小说《红楼梦》,后者为中国人的媚俗(媚雅)提供层出不穷的素材。杨的题写,制造出一种明代绣像(陈洪绶)式的戏谑性语境。在诗意的语词和艳俗的图像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失调和错位,由此制造强烈的语义反讽。但正是这符号反讽,构成了救赎的正谕式氛围。在一个以解构为标志的后现代语境中,关怀总是站立在反讽的肩上,从那里发出混杂着嘲弄和悲悯的笑声。
 
  在所有的当代艺术救赎运动中,摄影可能扮演了比较软弱的角色,因为它受限于某种叙事的技术硬框。但摄影师利用艺术模拟技法,如文学(图片中或图片外的语词题写)、绘画的“仿象”(语出波德里亚)、电影(影像运动中产生的时间轨迹)、戏剧(图像中的戏剧性场面)等,超越镜像的技术理性,而重获一种心像表述的艺术自由。对于摄影师而言,针对摄影本身的救赎,才是至高无上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