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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楠:我看侯奖之争

来源:李楠博客 责编:作者:李楠 2013-10-21

    对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及其引发的一些争论,谈谈自己可能并不成熟的看法。
 
  一、 关于获奖作品。
 
  三组获奖作品《新国人》、《红线区》、《大学城》,个人认为,从关注社会、关注现实的角度讲,三组作品各有其价值所在:《新国人》试图揭示中国人在城市化进程中备受扭曲和压抑的灵魂;《红线区》讲述一群被工业化摧毁了家园的时代遗弃者挣扎求生的悲剧;《大学城》则是对自己身处的教育环境及教育制度进行反思。与某些完全与现实隔离、撒娇、卖萌、玩弄小清新的作品相比,这三组作品不约而同地表现了对现实的切肤之痛,忧虑之思,这恰恰是摄影应该具备的姿态和立场。
 
  但作者是否以最恰当的影像言说方式有力地表达了这样的主题?或在表达上是否存在更进一步的可能?这还是值得讨论的。仅谈一点我自己的看法。三组作品中,《新国人》是最打眼的,总体说,是一组很出色的作品。我相信,这样的照片,在任何评选中,都会有比较高的“眼缘”。原因很简单:太有冲击力了。这不是指那种用闪光灯、大广角营造出来的形式暴力,而是指画面中强烈的戏剧性,那种瞬间的不自然,由于对比或并置产生的荒诞,给予人的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
 
  作者抓取了日常生活、公关活动中的一些片断,试图用这种随机性和偶然性的定格来显现国人灵魂无时不刻的庸常、惨淡。但是,作者并没有在“最平淡”的生活中呈现“最平庸”的形象,并透过这种毫无指望的贫乏来反映骨子里更深刻的贫乏。尽管我认为作者有这样初衷,但实际上,在许多照片中,他选择的是一个戏剧化的时刻,一个戏剧化的关系,一个变形、夸张、怪诞的瞬间;闪光灯和拍摄角度在加强这种戏剧性——摄影夸张了或放大了某个瞬间,并使这个瞬间成为对那个场景或人物的绝对化描述。而这个描述,作者潜意识里将它视为一种本质上的揭示。
 
  我觉得这也许带出来一个问题。一张精彩的,引人注目的照片,常常是有戏剧性的,摄影并不排斥戏剧性;相反,镜头对戏剧性天生敏感。但是,戏剧性一定意味着非常态,非常态的瞬间如何去表现对象的本质——必然是在常态中体现的东西?
 
  这仿佛是一个悖论。
 
  在急剧变革、新旧并存的时代,寻找一些精神错乱的景象,不是太难;甚至摄影师在选择框取某个画面时,就可以利用四条边框内外的隔离性去“制造”一种戏剧性,一种矛盾,一种对立,并借此让“意义”产生。我不由得想到三位以拍摄“人”著称的大师:黛安·阿勃丝、罗伯特·弗兰克和奥古斯特·桑德。阿勃丝举办影展时,观众朝她的照片吐口水;弗兰克的《美国人》发表后,遭到美国文化界疯狂的口诛笔伐,认为“这本书是对美国的一大攻击”;而桑德,纳粹下令销毁《时代的面孔》一书的印版并没收了该书的库存。
 
  这三位摄影师关于“人”的照片,都引起了同时代人、乃至当权者的巨大惊恐和不安,原因就是他们深刻地解剖了“人”本身。有意思的是,这三位都是反对拍摄的瞬间戏剧性的。这并不是说他们不让矛盾、对立和戏剧性出现在照片中,他们“拍摄”人,表现人的矛盾、对立和戏剧性,但不“制造”这一切。他们的照片中,隐含着强烈的对立与矛盾,他们对周遭世界藏匿的戏剧性十分敏感,并善于发现。但是,他们一定让矛盾与对立自己显现出来,让那种寻常之中的不寻常自己显现出来,让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自己显现出来,而不是由摄影师去给予、设造、由摄影师将人置于一种戏剧性之中——将戏剧性作为拍摄的方法论来操作。因此,他们的影像才具备了穿透表象、揭示本质的力量——就像阿勃丝拍的《双胞胎》;就像桑德让所有来到镜头前的德意志人自己给定身份,自己摆出姿势;就像弗兰克似乎总在随心所欲甚至敷衍地拍摄美国人,但当《美国人》出版时,每一张照片都不依靠“戏剧性”串联,而通过照片本身的力量互相阐释,密不可分。
 
  苏珊·桑塔格说:“摄影术表明:如果我们接受相机所纪录的情形,我们就会了解这个世界。但这与理解刚好相反,理解是从不接受世界的表象开始的。理解的所有可能性都植根于说‘不’的能力。”向世界的表象说“不”,意味着不是以摄影瞬间的截取制造出另一重表象,一个简单的答案,而是以摄影方式重新认识那些“熟视无睹”。
 
  二、 关于侯登科纪实摄影奖。
 
  我有两点建议:
 
  1、 如果这是“对于一个具体的拍摄选题与计划的资助性奖项”,而且“申请项目必须
 
  是正在进行(1年或1年以上)且尚未完成,同时又需要资金支持的拍摄选题”,应该不是给一笔钱了事。因此,在评选结束后,是否给予获奖摄影师长期的追踪、指导、交流直至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作品?摄影的培育,其实是在拍摄中一点一滴完成的。大部分有影响力的基金会对所扶持的艺术家都会采取这种办法,操作上也不难做到。相反,缺乏延续性和持续性的一锤子买卖,倒可能阻碍实现这个奖项的寄望:对纪实摄影持续、深入、有效地推动。
 
  2、“向非职业、年青的摄影人进行适度倾斜。以鼓励及扶持自由摄影人以及摄影民间力量的生长。”——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初衷。据说,最后评定时,都要询问摄影师的经济情况。但是,摄影师的经济情况往往是一个相对的比较。那么,在一个信息加权的评选中,很可能会出现这样一种结果:把奖颁给了一个照片不是最好,但最需要钱的参评者。那么,这笔奖金是要换回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好作品?还是去帮助一个生活困难的摄影师?到底是“奖学金”,还是“助学金”?任何评选,最终都是靠作品说话。因此,我建议可以倾斜,但倾斜的前提仍然是作品过硬,拍摄项目的意义和预期完成度都值得投入。而且,只要是以个人身份来参评的摄影师,其实都可视之为“民间力量”。#p#副标题#e#

    三、关于侯登科精神。
 
  侯登科纪实摄影奖,当然包含着对侯登科摄影精神的传承;或者说,这种精神正是这个奖项设立的理由。关于侯登科的摄影精神,我有两句话印象深刻。一是顾铮先生总结的“现世主义”,另一句是孙京涛先生说的:“如果侯登科不能被批判,那么,他对中国摄影的贡献就少了一半!”
 
  侯登科纪实摄影奖网站上,对侯先生用了“纪实摄影坐标式的人物”这一描述。的确如此。因此,我们更有理由期待看到由这个坐标出发,与这个坐标相关的纪实摄影的发展与问题。潘科所著《显影》以一种比较独特的方式还原了侯登科当年的摄影之路,许多第一手材料弥足珍贵。但,真正的批判,尚未出现。
 
  孙京涛先生总结,侯登科精神的具体内容,就是他的自觉、自主和自省意识。我深以为然:
 
  侯先生的自觉,是他对纪实摄影社会责任的自觉担当和践行。在摄影尚被作为宣传工具的年代,他将镜头对准了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对准了具有痛感的社会问题,并阐发深刻有力的思考。
 
  他的自主,体现在他是一个注重吸收众多美学、艺术理论来充实自己摄影的摄影家,他始终坚持着摄影的独立姿态。
 
  而最重要的,是他的自省。他的代表作一度被命名为《成人》,行至晚年,获得巨大声名的侯登科坚决地将其改为《新帽》,理由是:“ 叫《新帽》,直接、朴素,没附加。”侯登科精神在今天的意义,正是提醒我们,一个摄影家应该秉持的自觉、自主与自省意识。而在此反面,我们可以反思的(尽管我们很不习惯于反思),则更多。侯登科那一代摄影家,艰巨历程,其中得失,还没有好好梳理。
 
  这是侯登科的遗憾,也是中国摄影的遗憾。
 
  四、 关于我们的学术争鸣。
 
  有学术争鸣,实乃幸事!但有些姿态和方式,我认为不是严肃的学术讨论所应有的。或许我自己也常犯这样的毛病,因而在此提出,与大家共勉。
 
  1、 情绪化。对于某作品某问题,尽量少用或不用“我不喜欢”、“我很讨厌”……等等纯属个人情绪化的说辞。好与不好,应当提出具体的、条分缕析的学术意见,而不是笼统地以好恶言之。关起门来,是膜拜还是鄙视,那是个人的私事;但一旦进入学术争鸣,便是公共话语空间;可以表达个人观点,但所持立场必须是公共的。
 
  2、 贴标签。评论者往往好下论断,标签式的论断则显得集中而有力,仿佛极有总结的智慧,也容易赢得传播度;但同时,它也最容易使评论者武断、片面、割裂地得出结论,而无心做深入的分析和持续性的观察。很多问题,不一定现在就能有结论;有时候,没有结论,就是最好的结论。因为我们争鸣的目的,并不是致被批评者于死地,而是试图让我们争鸣的问题以及争鸣本身,对摄影的发展有所助益。
 
  3、 二元对立。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以一种好与坏、对与错、新与旧、主与次……的二元对立式思维来看待、评论摄影出现的一切问题。我们争论的,是一个谁对谁错的结果,一个谁主谁次的位置,而不是真理本身。加之成王败寇的江湖气,为了得到一个赢的结果,我们常常迅速从学术讨论滑向人身攻击和派系斗争。嘲笑、讥讽、谩骂、各种文革式语言层出不穷,丑态百出,贻笑大方。同时,我们认定了“一好百好”、“一坏百坏”,坚持一棍子打死之后必须永世不得翻身——这是多么可怕的思维!
 
  二元对立,这不是艺术的思维,也不是艺术家和学者的思维。艺术、艺术史以及艺术理论的发展也从来不是你死我活,非此即彼,非对即错。相反,它兼收并蓄,海纳百川。有时已经分不清源头在哪里,支流又是何时旁出,但最终汇入大海时,必定是最壮美的景象。
 
  批评可以尖锐,可以犀利,但尖锐、犀利、而有价值的批评一定立足于独立、公允的立场态度,严谨深厚的理论分析和最大善意的目的,它不以任何个人私利为出发点,也不恶意针对对方的人格,更不能将批评作为工具。
 
  4、 类型化。这与二元式思维一脉相承。我们习惯于这样一种套路:先是对作品进行类型化确定:观念还是纪实?当代还是现代?……接着便直接对等挂号为新锐与传统,主流与非主流……身份类型的确定。——如此,仿佛是为了讨论的线索比较清晰,但实际上,暗藏着一种庸俗的“站队”文化。
 
  很多东西其实是无法类型化的,也不应该被类型化。或者说,我们对类型的理解是表面和绝对的。我们往往只根据手法特征来简单归类,而无视内在的特质才是类型与类型之间真正的界线。因此,类型化往往导致“僵死化”,这实在有违当代艺术自由、开放、多元的精神。因此,学术争鸣一不小心就成了类型与类型之间的争论,而这种争论除了争意气之长短,往往毫无意义。
 
  我们应该秉持一种什么样的学术姿态和批评姿态?我们应该营造一种什么样的学术氛围和研讨环境?我以为,这是我们最应该从“侯奖之争”中去思考的问题。有人说,这是一场闹剧,一场把戏,若果真如此,我以为我们每一个摄影人都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现在已不大讲“学术品位”了。粗暴、粗浅、粗俗之风四处蔓延;毫无原则的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所谓“表扬要具体,不怕重复;批评要笼统,不怕含糊”;批评家以制造话题为荣,相当享受口水战中一战成名的快感……
 
  我认为,严肃的学者是应该有品位、有情怀的,不打击、不谩骂、不轻易论断,但尖锐、犀利、一针见血,指出问题,同时探求解决之道;以他的热诚、智慧、包容赢得被批评者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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