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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悦:习惯

来源:中国摄影 责编:作者任悦 2013-08-22

    三年前,我在纽约做了一年访问学者,离开的时候,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我试图把这一年的各种记忆都带回来:啤酒瓶盖、票根、路边摊的纸制咖啡杯,甚至把从好朋友杜利夫妇家院子里捡来的橡树果也偷运到了北京—这种“活”的玩意儿,是海关禁止入境的吧?这果实从树上落下,它还算活着么?

    我觉得它们一定还活着。就在前两天,我把橡果从盒子里拿出来,它们竟然没有一点儿变化,颜色没有黯淡,身形依旧饱满。这些死硬的家伙,似乎不会轻易改掉它们的脾气。

    我在纽约的房东是华人。到达的第一天,他带我在房间里转,特地引我见了厨房的热水壶:“中国人嘛,离不开热水。”一年下来,等我走的时候,热水壶已经被我按坏了。

    前两天,我再次到访纽约做短暂停留。朋友怕我半夜打不到车,特地帮我订了一辆。按了一通电话听完叽里呱啦的英语,来的竟然是个华人女司机。她叫萍,笨重的行李被她利落地扔进车里,我们试图帮忙,她却拦住说:“每天都这样,已经习惯了。”萍说起自己的儿子学会计的,曾到国内工作,但每样家具甚至每双鞋子都要从美国运过去,“我供不起他啊,只好赶紧让他回来。”车到宾馆了,萍把我们的行李再搬出来,依旧是那句话:“每天都这样,习惯了。”

    但有些习惯却必须改变,或者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改变。我的这次旅行,是来参加玛格南基金会组织的一次研讨会,主题是《摄影的延展》,鼓励摄影师超越静态照片,展开跨界合作,尤其是要利用新技术。研讨会的嘉宾们个个机灵古怪,马克先生说自己是一个黑客,周游世界帮助边缘人群接触新媒体;杰森是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他发动人们拍下照片,在地图上标注残疾人无障碍餐馆和公共设施,做成App(应用软件—编辑)供残障人士出行查询。“问题桥梁”是个探讨黑人身份认同的活动,让年轻人面对摄像机提出有关自己黑人身份的困惑,然后再把这些视频放给年长的黑人看,请他们回答并再次录像;通过这样的问答,人们内心深处难以说出口的问题终于被讲述和谈论。整个会议中,唯一称得上是摄影师的,恐怕就只有本杰明·罗伊(B.Lowy),他为《时代周刊》等媒体供稿,但讲述的却是自己在利比亚用手机展开摄影报道的经历。在本杰明看来,当你用手机拍照的时候,读者就在眼前,他们在拍照,你也在拍,这给人一种天涯共此时的感觉,也在摄影师和观众之间架起一座心理的桥梁。

    说的悬一点儿,新技术改变了我们对摄影约定俗成的理解。摄影不是从前那个摄影了,它身形隐遁,躲在所叙述的故事之后,化为无形。说实际一点,我们拍照的很多习惯都被技术改变了。这样一个热闹的摄影研讨会,和我同去的摄影师竟是为数不多的身背单反相机的人,但每个重要的时刻,她都要用数码相机拍几张之后,再赶紧用手机捏几张。我能够和她共享的,却也就是她手机里的照片,在微信和微博上,我和她的朋友们展开各种讨论。事实上,没有手机拍下的这些照片,我想她肯定会有一种“仿佛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儿”的感觉。

    一边是手机,一边是相机,这让我联想到摄影史上的很多时刻:摄影师们曾经一边是玻璃干版大相机,一边是新式卷轴胶片小型相机;一边是黑白,一边是彩色;一边是胶片,一边是数码。这种“一边一边”的最终结果,总是后者干掉前者。

    习惯没了,是否是一种悲哀?这次到大都会博物馆参观,正好遇到艾格斯顿(William Eggleston)的展览,那鲜艳的色彩,引得一位观众想要伸手去触摸,被保安制止之后,他自我解嘲,说这些照片下的标签都写的啥啊,化学名词根本看不懂。对这位21世纪的观众而言,化学摄影的时代已经很遥远了。

    化学的消逝,技术的易用,却带来了另一个新时代。摄影是一个民主的工具,每个人都可以利用其发声,这正是艾格斯顿当年已经看到的未来。艾格斯顿的展览叫做《与显而易见之事的斗争》( At War with the Obvious ),策展人把他的一些语录贴到了墙上:“每一样事物对我而言都不会重于另外一件事物”、“世界原本就是彩色的,那也就只能这样了”……用最接近现实世界的方式描述现实,自然地说话,而不是强迫自己说话,这位老先生挑战的不仅是黑白在严肃摄影创作中的唯一地位,更是人们那一定要让照片负载无法负载的意义的习惯。艾格斯顿为世界涂上颜色,让摄影领域中的虚情假意一一现形。这种对习惯的改变,也是对习惯中包含弊端的挑战。当每个人都在拍照的时候,摄影将不再是一门外星语言,新技术并没有摧毁摄影界,反而拉近了读者和这一媒介的距离。

    来纽约匆匆几日,我还是抽空到当年住的地方看了看。刚走进街道,我就大叫了起来,啊,树怎么没有了!那棵树,当年我望向窗外最习惯看到的风景,竟然被砍掉了。我坐在树根上唏嘘许久,似乎没有了,你才真正开始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