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吕在62年的62张肖像照片中勉为其难地保持着人的尊严,也依靠肖像摄影,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找到一方自我的容身之地……至少我们不曾发现,在历史上曾经有第二个人有这么一种耐心与热情,以一种严肃的,端庄的方式,借助摄影这个方式来书写一个个体生命的漫长历程。”
——复旦大学教授 顾铮

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21虚岁

2010年韩国光州叶景吕肖像展出现场
前段时间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举办的一个名为“观我——叶景吕肖像志”的摄影展。
布满整个圆形展墙的一幅幅照片,形成一条穿越一甲子的时光隧道。连续62帧巨幅肖像照的震撼性展陈,让观众近距离与主人公共语,并咀嚼其中深意:认识你自己。
肖像的主人公叶景吕(1881-1968年),是一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中国人。不普通之处在于:从27岁到88岁,在跨越了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历史时期的62年里,他坚持不辍地每年都去照相馆拍摄一张个人肖像,并以此为年度“观我”之仪式,创造了一个个人影像的历史传奇。#p#副标题#e#

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 28虚岁
缘 起
2007年,三坊七巷拆迁。宫巷33号叶林家中,珍藏多年的两本相册遗失。
9月的北京,收藏家仝冰雪意外地接到了来自福建书商的一个电话。仝冰雪,英语电视节目制作人。从2000年开始系统收藏和研究中国早期历史影像,2000年创办在线“中国摄影博物馆与中国老照片网”。由于在业内的影响力,经常有人向他推荐藏品。
当他在一个收藏网站看到这组照片时,深深地被震撼了。
这是一个中国人连续62年的留影,从1907年到1968年,主人公从27岁到88岁,每年一张,一张不少,整整62张,其中大半生的时间他一年站姿一年坐姿轮换照相。此外,还有他1901年单独的照片,及1906年的结婚照、结婚40年和60年时和夫人的合影。每张照片都有他亲笔所写的拍摄时间、当年的年龄及家庭、国家大事等。从第一张清朝的长发蓄辫到民国的长袍马褂,一直到新中国的列宁装,照片的主人公也从英姿勃发的青年变成了矍铄老者。一张张照片,忠实记录了这位同胞从风华正茂走向人生暮年的完整过程。
照片上只有零星的信息,一张皮纸的题字上写:景吕先生。另外,照片册上的题字表明,他生于1881年10月6日,夫人名叫倪淑玉。很多照片摄于福州“时代照相馆”或“艺光照相馆”。源于对藏品的热爱与真相的探究,仝冰雪开始了漫长的考证追寻之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大量查阅《福州名人故居》、《二十世纪名人墨迹》、《民国大辞典》等专著,依然找不到任何头绪。身为媒体人,某一天,他灵光乍现,决定向当地媒体求援。2007年,福州某报刊出《珍贵老相册 急寻知情人》之后,相册主人公的孙子叶林来电,其不寻常的一生得以大白于天下。#p#副标题#e#

清·宣统元年(1909) 29虚岁
往 事
在其后代的讲述中,叶景吕的形象逐渐鲜活起来。
叶景吕的父亲,娶的是福州望族罗家的丫环,并被赐姓罗。这也使得日后叶景吕得以跟随“舅公”罗丰禄出使英国,接触并喜欢上现代摄影术。
1896年,风雨飘摇的大清政府任命罗丰禄出任驻英、意、比三国钦差大臣。这一年,15岁的叶景吕作为罗丰禄的随从,一同赴伦敦上任。彼时伦敦作为世界最大的金融和贸易交易中心,照相已成为一种大众消费。1901年,叶景吕在伦敦拍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
1901年8月,罗丰禄奉命回国调任驻俄公使,叶景吕也结束了五年的海外生涯,回到福州。1903年罗丰禄去世后,罗家把福州城里的茶行和当铺生意委托给叶景吕管理。从1907年开始,叶景吕先生便开始了每年一照的人生仪式。此后几十年中,叶先生还以一站一坐、年度交替的方式拍摄个人肖像。一开始是全身照,日本军队占领福州后(1940年)改为胸像、头像,抗战胜利后再次恢复全身照,直至1952年“三反五反”时因为家庭变故,以一张黑色剪影代替年度照片。他的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1968年六一儿童节,两个多星期后便因病离开人世。晚年,叶先生居住在宫巷。2007年,叶家老宅被政府征用,在搬迁中,相册落入拾荒者手中,并辗转被一书商购得。
“一站一坐,年度交替,举重若轻,履险如夷,生命的节奏似乎永远在他的掌控之下。”
仝冰雪表示,叶先生的坚持和执著带给观者一个共同的感受:感动。#p#副标题#e#

民国五年(1916) 36虚岁
复 活
2007年底,仝冰雪首先在博客上公开了照片,之后展开了深入的研究,并相继受邀参加了广州艺术双年展、连州国际摄影大展、韩国光州双年展等众多国内外艺术大展,还于2010年推出研究专著《一站一坐一生》,引发了摄影界、学术界的无尽话题,也成为一个人类学研究的生动标本。
广西民族大学人类学博士覃慧宁认为,“人怎样生存于历史之中?人怎样去书写自己的历史、描画历史的真相?我们中国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与情,曾经生存于历史之中并书写我们自己的人生?不管岁月静好,还是乱世苟活,君子皆不苟安,或许这也是叶景吕先生坚持拍下人生侧影的一点心情?”
“发现自己,认识自己,为自己而生活”。叶景吕在照片中宠辱不惊、随遇而安的表面下,是内心的充盈和强韧。从某种角度看,他淡定从容的目光、优雅温和的气度就是一种国人时代气质的代表。这组看似普通的肖像照影像复活了一代中国人对近代、现代、当代史的记忆。
当下,人们在生存的链条上过往匆匆,生活趋于速食与碎片化,静心“观我”成为奢侈品。如何把持生活中的自我,提升人生的质量与人格的尊严,这也许正是“观我”展的意义。
叶景吕生平(1881-1968):福州人。祖先朱聿键,朱元璋第二十三子之后,1646年,朱聿键隆武政权被灭后家族为生存改姓叶。1896-1901在英国伦敦中国驻英国大使罗丰禄处工作。1903-1937罗丰禄家族福州“九盛典当行”和“建盛茶叶店”大掌柜。叶景吕收藏邮票、玉器、砚台、钱币等,福州基督教青年会会员。女儿叶圭英今年103岁,生活在杭州;儿子叶德澍,今年91岁,生活在台湾。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生活在福州。#p#副标题#e#

民国十年(1921) 41虚岁
一站一坐一生
仝冰雪
2003年4月29日,在“非典”最为肆虐和伊拉克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刻,16时50分,犬子仝非拉呱呱落地了。我把他从产房用小轮车推回病房后,用我的尼康FM2为他拍摄了人生第一张肖像,这时,他刚刚离开母体20分钟。
小家伙一脸新奇地望着我和镜头,还没有清洗的小脸布满了道道血丝。我手持相机,一边虔诚地为小儿记录,一边也为自己弥补人生影像的缺憾。当年已经走入影像收藏的我,却发现自己最早的照片是初中毕业时的一张合影照。
此后,我决心每天为闹闹(犬子小名)拍摄一张照片,坚持了一个星期,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冲印出照片时的兴奋。此后几天,我在继续每天拍照的同时,也开始为这样记录的意义而踯躅。再后,我改为每星期拍一张了。满月后,我又决定每月拍摄一次。周岁后,我的拍摄就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了。
活泼好动的孩子至今对拍照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几乎不会情愿地配合我,还不时发出对抗的吼声。“照”还是“不照”一直在我心中摇摆,这是孩子成长的必须还是我制造历史的心志?他应该享受的是生活的无拘还是影像的堆砌?桌子上的电子相册,定时播放着幼子一张张勉强的回忆,更加深了我的困惑与反思。
白驹过隙,2007年秋天,我在照片上“认识”了叶景吕先生:一个连续拍摄了62年的中国人。
叶先生的执著和坚持是给我最先的打动,回想过去几年给儿子拍摄的踌躇,我真的有点后悔没能坚持。今天已进入屏幕生活时代,手机拍照几乎成为每个人时时刻刻的可能,电脑摄影和摄像的融合甚至让人每秒钟都可以留下一张影像。数字时代以量争锋,有人每天拍摄一张,就有人每时每刻一张,这不过是艺术家们乏陈的实践,或者网络大虾猎奇的效颦,因为没有人再想以时间取胜。#p#副标题#e#

1949年 69虚岁
回想百年前叶先生的年度拍摄,技术具备、心态意义却完全迥异。
精心盘算一个特别的日子,穿上新衣,蹬上新鞋,戴上新帽,慢慢走过悠长的小巷,虔诚地迈入神秘的相馆。按照筹谋已久的思路,指挥照相师一通忙活:选择背景,准备道具,调试光线,摆好姿势,“咔嚓”为年度的定格。
几天的期盼,终于把洗印出的小照取回家中,半躺半坐在藤椅上,细细端详朴素的黑白。主人公在安然沉潜,与自己无言对话,这是人生的仪式,是一年一度的回望、总结、孕育,此时的天地成为叶先生个人的客厅。一站一坐,年度交替,举重若轻,履险如夷,生命的节奏似乎永远在他的掌控之下,一切有张有弛,有条有理,游刃有余,这是他的生活方式。
六十几张照片,目光永远淡定从容。时代的风风雨雨,生意的起起伏伏,家庭的离离合合,似乎无法从他的表情中清晰读出。叶先生的生活实际上始终和周围相联通,直到八十几岁,他还是要每天出门,每天触摸着身边新鲜生动的变化;在家闲居时,读书看报,收听广播则是了解世界一个不可或缺的渠道。早年漂泊的留洋生涯,中年忙碌的生意打理,晚年赋闲的退休颐养,叶先生的心态一直保持着与大时代的同步,虽然他没有大富大贵,大起大落,但他对世间的勇怯强弱,进退疾徐,洞若观火。正是这种内心的充盈和强大,人格的独立和坚定,才造就了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恬淡与笃定。
叶先生的生活普普通通,又真实可触。在孩子眼里,他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在妻子眼里,他是一位温柔的夫君;在亲朋眼里,他是一位可靠的帮手;在生意人眼里,他是一位诚信的伙伴;在街坊眼里,他还是位乐善好施的老好人。他的一生,没有奇迹,也从无荒诞,点点滴滴,时时刻刻,让身边人都享受着与他共处的阳光与温情。
叶先生安息四十年后,我偶遇了他,不惑之年的我,也重新认知了自己和生活。#p#副标题#e#

1953年 73虚岁
“是寿者像”
郑长宁
从1907年到1968年,福建人叶景吕先生每年都到照相馆拍摄一张肖像,从年轻帅气的阳刚小伙,到迟暮晚景的老人,叶景吕先生的一生和背后的故事就完完全全地写在了这62张普通的黑白照片里。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体验?我宁愿相信肖像者本身的无意制作,给后人提供了思考,特别是这种思考放在那些曾经的年代作为背景的时候,思考本身才变得格外凝重。当62张照片真正摆在你眼前的时候,再沉重的历史都会变得轻飘。在我看来,跨越时代的体验,或许是后人的牵强附会,而令人真正震撼的是一个普通生命个体从青春到老去的过程。
究其一生的漫长时光,只凝缩成62张照片。我们一直仰望的人生在62张黑白照片前变得如此简单,简单得如同儿戏。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花上一两分钟就可很真实地浏览一遍。我们曾经在乎的每一天,在生命褪色的时候变得薄如蝉翼,不堪一击。在这组照片前,我相信任何一个观者已经开始学会不去计较人生的得与失。
叶景吕在88岁的时候辞世,他的后人介绍,叶先生一生豁达,宠辱不惊,在各个政治时代下都从容面对。著名画家陈子奋在1956年给影者照片题字时写下“是寿者像”四字,其实,影者更是达观像。面容可以衰老,微笑不曾老去。一切都可以改变,唯有笑容,有时挂在脸上,有时印在心里,达观即境界。#p#副标题#e#

1968年 88虚岁
网友评论
(选自新浪博客和微博)
“他每次都身着当时流行的服饰,背景带着那个时代较有特色的物件,或坐或立,从年少轻狂到其后的睿智深远,有着几乎不变的庄重神情,眼神总是那么淡定从容,只在较少的几张照片里现出忧郁。在每张照片的背后用文字或简或繁来描述这一年自己的大事,这种从未间断的执著,用连续的影像记录了生命变化和流逝的过程,也为自己建立起了人生的鲜活档案。”
——郭咏海
“冲着同一个对象,用镜头持续地去记录,这种事情通常只有艺术家才会去做,但记录的主观意图太显而易见,反而像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历史圈套。相比之下,由一个普通人无意之中完成的这么一件事,却更能触动人心。”
——苏河
“我望着那个一步步从青涩到成熟,再从成熟到苍老的面容,心中何曾没有一丝丝的怅然。那个人是有怎样的一种坚持和怎样一份情怀,让他一定要为自己留下一份这样的档案。在时光的长河中,他终将跟随那些记忆而消失,面目模糊。他肯定想过这些,所以才决定用影像来留下一份记录。”
——阳光下的日子
“黑白色彩中展露的并非一个陌生的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逝者,倒更像是尘世间万千生命的一个缩影,尽管悄无声息,却真实可触——我想我们大概也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感知自己的生命,和那匆匆流逝的不羁岁月。”
——大梦谁觉
“历经王朝更迭的颠沛,穿越战火纷飞的无情,目睹新政权成立的庄严,时代总在捉摸不定中变幻,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始终如一的,是叶景吕每每面对镜头时从容淡定、坚定刚毅的眼神。我想他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生命价值的一种坚强捍卫。”——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