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TOP20·2015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展的评选,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参评者的阐释,写得都相当拗口和抽象。但对于我这个观看者来说,这似乎是一种不信任,作者认为用眼来观看作品根本不能抵达作品的意义,才会费劲周折写这么多“观看指南”,更进一步讲,这可能会是对图像存在之价值的消解。
文字与图像有着复杂的关系。福柯认为,从15世纪至20世纪,主宰西方绘画的有两个原则,其一是形体再现和语言说明之间的分离,两者“既不能交叉也不能融合,或者文字受图像支配,或者图像受文字支配,两者关系的稳定非常罕见”,在福柯看来,更为关键的是,文与图的出现从来不可能是同时的,必须是先后的。第二项福柯认为的主宰西方绘画的原则是,把相似和再现等同起来,画和物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这个时候却并非是语言消失了,照福柯的话说,语句已经潜入绘画活动之中,语词在无声地工作。(1)
我的类比可能不恰当,对于摄影来说,我们向来在第二个原则里工作,照片的意义靠相似性(甚至是原封不动的转移)展开运作,是对已经存在的系统的验证,它们都有词语作为保证,因而也就显得相当稳固了。但随着对摄影这一媒介认知的深入,相似性的法则开始动摇,不再成为唯一,摄影却也同时得到解放——摄影的创作可以像绘画那般自由,此种摄影也就开始在福柯所谓的第一个法则里运作。阐释的出现大概就是顺着这个脉络而来,其原因在于,此时摄影的再现不是对现实的转移,那它究竟想要说明什么,阐释即是对此的一个保障。
但更多的问题也就来了,正如福柯提出的,既然文字和图像不能同时出现,到底谁是主宰,彼此的割裂又怎么处理?这都是相当棘手的问题。仅仅把作品意义的言说交给阐释,实在是低估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拗口的阐释是一种轻率的处理,甚至可以说是对图像的不信。
在当代艺术领域,艺术家花了很多精力论辩摄影这一吊诡媒介的特质,有相当多的作品都在回应摄影是什么,图像本身倒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2011年,美国艺术评论人杰瑞?索兹(Jerry Salts)在参观威尼斯双年展之后,曾发出感慨,因为那些晦涩的艺术作品都只是对艺术史的一种回应,大部分摄影艺术作品都只是关于照片的照片(photographs about photographs)。我想,杰瑞这番评论也可以看成是对图像的一种召唤。
马格利特曾给福柯写过一封信,内中意思是,可见与不可见是共生的,一幅图画也可以通过可见显现不可见,但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经验。这也正是梅洛-庞蒂所指出的,眼睛不仅仅是眼睛,看就已经在思想,(2)对此他更是进一步指出,这种所谓的内部的目光,将眼与心联系起来的感知,可能来自天赋,但更需要通过训练才能习得,要从观看中得以演进。
但说真的,我们大多数人的眼睛已经荒废已久,“注视”以及通过视觉来感知越来越是一种难得的体验。数字摄影已经脱离了摄影的轨道,以秒来计算的图片流通和消费湮没了“注视”的行为。最近在美国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新摄影”展览,主题是“图像的海洋”,摄影师作品的样态有装置、视频、网站等,无所不在的图像是流动的,非线性的存在。
与之相对,事实上,中国国内大部分年轻摄影师的创作还是以获得图像(凝固的)为根本目的,最终作品要挂在墙面上。这虽是一个相当“传统”的思路,却未必就要被淘汰。当绘画遭遇摄影,绘画面临着分离图解以及具象叙事的功能,艺术创作也随后出现了两个分支,一个是走向抽象,另一部分是留在更为纯粹的形象里(比如培根)。这也就是说,中国的年轻摄影师,即使在这个“传统”的范畴里,在裂变的过程中,依然可以有新的作为,只不过相当富有挑战。
但遗憾的是,不少新一代摄影师并未对以上这些问题深思熟虑,却反而认为自己已经进入了新系统,宏大的阐释就是一种体现。更多时候,这种走入当代以及艺术的错觉很可能只是因为皈依了一套符号系统,这就包括了:阐释、限量、尺幅、装裱、策展、画廊、收藏等在内的这一整套话语,而这个系统却是为市场服务的,以商业为核心而建立起来的。
这系统本身也没有问题,但如果遮蔽了艺术创作,那就有问题。也就是说,让自己的作品符合了这套符号体系就未必成了艺术,我们对作品艺术价值的判断,也不是以这个体系为参照。
我这里肯定不是要消灭阐释,但那些老气横秋甚至是相当腐朽的阐释,显然称不上新锐,甚至会变成作品的累赘。我想要说的是,在阐释之外还有太多问题没有解决,而且真理其实并不复杂,我们应当相信自己的眼睛。
(1) (法)米歇尔福柯著,邢可超译,《这不是一只烟斗》,漓江出版社,2012年,第37-40页。
(2) 同上,第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