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理论评论

吴正中:放松打量,平然同情,善意调侃

来源:中国摄影报 刘树勇/文 责编:yuanner 2013-06-27

    相对于很多摄影师的奔忙,吴正中几十年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拍青岛。我们该怎么认识这样一位摄影家?该如何理解他的摄影方式?又该如何解析这样一位摄影家和他的作品?摄影评论家刘树勇以关注者和朋友的角度,为我们分析了这个个案,并提出了他对此类影像及摄影家本人的独特见解。
 

吴正
一个摄影师

    人的作为,比如一个摄影师的作为,往往受惠于(同时也是受限于)他的秉赋性情和知识构成。性情好说,天生如此,改起来也不大容易,所谓的本性难移。知识构成要复杂一些,虽说是后天所赐,却不单单是指他读过些什么人的书,受过哪种学说思想的教化。其中更重要的,却要看他的出身门第,生活际遇,时代风尚之于个人的习染迁化,所谓的在现实社会当中累积的人生经验,会成为他一生知识构成当中的一个更为重要的方面。
  有些摄影师做事,与他的知识构成有紧密的关系。现实经验,思想学说,某一时代流行的价值系统与具体标准,会成为他特别关注的东西。这样的人做起事来,往往紧随时代潮流,喜欢新颖的视觉样式,多谈重大的社会性话题或者思想性话题,执意要让自己的照片里充满各种的现实意义历史意义。没有这些意义的,也要来谈谈什么艺术性价值。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少中国的摄影师多有这个强制性的倾向。“四月影会”、“北河盟”、“陕西群体”的实践,今天看回去,大致如是。
  另有一些摄影师做事,性情第一,哪怕在他人看来是独持偏见,却是一意孤行,自己一个人在这世界的一个角落里不间断地鼓捣着一件事儿,不大容易受当时社会各类风尚标准的影响牵引,也不喜看他人的脸色行事,甚至还有意地回避知道那些个标准和潮流。时日一长,做得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意思。几十年之后,众人再回头看过去,他的东西便会有一种非常个人化的面目。国中摄影师如张海儿,如吴正中,如陆元敏,皆如此。
  当然,你会说张海儿的照片是另一回子事儿,他早期的那些非常个人化的、带有强烈表现主义色彩的阴晦压抑的影像纯粹是个人心境的视觉呈现,与吴正中和陆元敏的更偏重于城市社会现实瞟瞥记录的影像不是一个路数。说的不错。但我要说的是他们那种自外于主流价值潮流的处世状态,而不是说在影像形态上他们有什么一致性。

1995年,曲阜路。老师傅的鞋摊与一家画廊“和谐”共处 吴正中 摄

1995年,第九橡胶厂职工学跳迪斯科 吴正中 摄
一些经历

  吴正中的影像一开始就有一种无关宏旨的世俗视角。他上个世纪80年代时拍的照片,也不过是一些街道上的过客,工厂职工上班中间做个广播体操什么的,与当时那些京城摄影师拍的革命群众在天安门聚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迥然不同。以我个人的理解,这恐怕与他个人那种特别的性情有关。正中生在青岛,70年代当过兵,海军。画过画儿,还进浙江美院——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美术学院待过一阵子。退伍后进过工厂,大公司。炒股票,挣过大钱。在我等一个月百十块钱的时候,他已经有过百八十万了。当然,转眼这钱又没有了。老吴一下子没事儿干了,闲着也是闲着,就背个破尼康相机,揣上几个黑白胶卷儿在青岛老城区四处转悠。90年代后期,半岛都市报在青岛创刊,邀他来做摄影部主任。他对当官不在行,成天还跟个民工一样加班干活儿。一天晚上加班很晚时走着回家,路遇一群歹人欺负一女子,老吴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扑上前去英雄救美,结果被一群歹人捅了好几刀,差点儿就没命了。躺医院里时,我们几个朋友坐火车去看他,奄奄一息,说话慢悠悠的,跟忽然悟通了一切的高人一般。人世间这些破事儿,所谓的酒色财气一一都经历过了,老吴这一下子更明白了,对于那些声名利禄更加没有感觉了。伤好之后,报社叫他转去广告处干活儿,老吴不喜干。于是就去了一份财经日报,还是做摄影的活儿,继续背个破相机四处转悠。

一种迟钝

  这一转就是十几年。转归转,老吴却没有多少担当。上世纪90年代中国摄影师普遍的影像实践,是假人道主义关怀为名,专门去挑那些边缘人群和弱势群体来拍。在摄影业界,这种努力是要以翻译而来的“纪实摄影”这一概念为借口,抵制中国新闻摄影长期以来那种一味歌功颂德为政治意识形态宣传服务的奴性姿态,重新找回摄影应有的现实记录功能与道德尊严;在个人来说,这种努力可以建立摄影师良好的道德形象并获致作为一个中国当代重要摄影家的声名。这种倾向在整个90年代蔚成潮流,也代表了当时中国摄影业界最重要的价值标准。
  但吴正中对这种影像潮流的反应似乎比较迟钝。他好像一直就没有这样多复杂艰深的考虑,也没有意欲要将自己的摄影当成一件什么大事来做做的目标。他只是一个成天在街头乱逛的游手好闲者,由着自己的好奇性情,四处打量着他生活的周边街道、院落那些混乱嘈杂的景象,以及那些在这座海滨小城以各种方式讨生活的平头百姓。比如他用黑白胶片拍摄的一组《小买卖》,数量甚巨,内容广涉青岛一地平民生活的各种形态和琐碎细节。他拍自己家东边那条波螺油子路一带百姓的日常生活,拍得也真是仿佛家人自说自话,没有半点儿的疏隔生分。你说他这些照片有多么深刻的悲悯在其中,谈不上。你说他麻木不仁?更不是。他知道自己与他们是同样庸常平凡的人,过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他的摄影改变不了什么,被他拍过的人也并不寄望于他的照片能对自己的现实境遇有什么实际的改变。老吴只是一个手攥着一架破相机走来走去的邻居,心无负累,拍来拍去。他只是在放松地打量着这座小城和它的居民。他的照片里有那么一点儿平淡的同情,但你马上可以忽略这点儿同情,因为他的照片里同时还混和了一种对市井生活鄙陋粗俗一面的善意调侃甚至揶揄的意味儿。后来跟老吴一起说起摄影界流行的拍弱势群体边缘人群的倾向以及关于人道主义关怀的话题,我说这种倾向和说法当中大有问题,可惜不大有人意识得到。老吴就说,什么关怀?关怀别人你也得有资本才行。我们是谁呀?我们就是弱势群体啊!听老吴说这话,你就知道他是个明白人,不装大尾巴狼。

 

2004年,香港中路。市文明成果展示会上的礼仪小姐

2007年,邱县路
一次曲折

 
 老吴拍的照片越来越多,涉及的面积几乎可以涵盖整个青岛老城区的每条街道每幢重要建筑甚至每个院落,登堂入室的照片也有一大堆。1999年秋天,我在他那间坐落于铁山路上的潮湿的小居室里看了他大量的图片小样儿。我企图从这数量巨大的小样儿当中理出一个脉络来,复原出一个影像当中的老青岛。那个过程真是一种充满惊奇和快乐的折磨。我建议他按照社会学当中有关社区研究的分类关注与田野调查的方法来清理和结构这些本身就像城市迷宫一样的照片。为此我回北京还赶着写了一篇文章,叫作《摄影的社会学功能》。我从老吴的照片当中看到了一部分中国摄影师开始转向做这种大规模的城乡人文景观记录的工作,我希望在观照现实和进行影像采集的方法上能够与大家分享我所知道的一点儿经验。老吴显然是受了我的一些影响,日后慢慢地按照我说的这样一个结构思路来整理这些图片,并且开始有目的地、系统地、大规模记录老青岛现实变迁的各种个案和细节。在我的理解当中,他那数量极大的影像记录,无疑会成为青岛这座城市自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以来最重要的社会变迁的视觉见证。我相信这些图片在未来有着难以估量的历史性价值和文献价值,老吴也因此会成为这个时代中国城市影像记录方面最重要的摄影家之一。
  但是,我也知道,这样刻意的影像记录仍然依附于当下中国因政治变动和国家经济发展策略而产生的各种行为本身。也就是说,正是这种变迁本身,使得他的这一部分图像具有了无可替代的各种意义和价值。而且从摄影本身的内容来看,这些影像仍然较多地关注到一些轮廓性的城市变迁,比如城市景观的变化,街道、民居的动迁,等等。这些影像具有较多的意义化的诉求,而且过度强调了影像的现实“记录”或者是“见证”性功能。这会让老吴的影像工作与流行的价值标准又走到一起去了,而且也会与老吴一贯的那种放松好奇的四处打量和俯拾即是的任性拍摄大相径庭。
  好在老吴很快就回过神儿来了,他知道是上了一当,也知道他不必按着这样一套意义化的说辞来继续他的工作。2000年以后,他开始使用一台廉价的佳能民用数码相机继续展开大规模的影像采集。涉及的拍摄范围仍然以青岛的老城区为主,但意味为之大变。2005年暑期,我在老吴家中电脑里看到他拍摄的数量极大的彩色数码图片,内容已经完全回到记录青岛平民生活的各种细节上来。他甚至放大了当年拍摄《小买卖》时的意图和心态,不再关注城市景观的重要变化,而将镜头对准世俗生态的方方面面。那些充斥街头的时尚广告、市民生活的低俗趣味、远离政治生活而渐趋细致绵密的寻常日子、不经意之时掠过的城市风景,经由这些繁杂多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图像,获得了更为丰富的表现,从而构成了当代都市生活一种充满蓬勃元气与嘈杂混乱的世俗景观。看到这些内容繁复的图像,你会感觉到,经由数十年的政治动荡与空洞理想的不断破灭,经过消费时代商业金钱的次第冲刷,中国的平头百姓总算是与一直胶着的国家政治拉开了距离,世俗空间得以逐渐扩大。大家虽然过着依然如同蝼蚁一般的生活,但不再受制于同一种价值标准,不再困惑于一种意识形态的统制和驱使,起码在日常生活的层面渐渐有了自为的空间和自在的意思。

一贯放松

 
 但我知道,老吴不想这些。我也不再想跟他当面说说这些图片的什么意义和价值的废话。老吴气定神闲地待在他自己的世界和状态当中,他看这看那,没有什么意义表达的强制和精心操控的影像语言,也没有什么要去关注和见证城市社会变迁的动机与努力。他只是放松地在这座远离政治中心的风光无限的海滨小城里四处转悠,随意地打量,与朋友吃吃喝喝,天真好奇地看东看西——以老吴50多岁的年纪,竟然还有这种犹如童年的惊讶与好奇,哪怕是一砖一树,他都好奇。这好奇意味着一个人与这个世界有一种特别的关联,有一种观看的冲动与敏感。我看到了太多的照片,其中不乏诚恳和用心用力的作为。而且图像谨严整饬,字正腔圆,一如专业好手的伎俩,可是,你在其中看不到这种天真的好奇。看多了老吴的照片,我会想,我们真也是与这种好奇久违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工作使然,先是觉得应当如此,继而是必须如此,只能如此,最后也就觉得只是个如此这般,就像一种惯性一样。这与麻木不仁有什么区别?
  老吴的照片里当然还有揶揄和嘲讽,他甚至在这些近年来拍摄的彩色数码照片当中放大了这种嘲讽的意味儿。你看他的这些照片久了,总感觉他躲在取景器的后面嘴角歪着,坏笑着,但并无恶意地窥视着,继而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捕捉住他认为可笑的瞬间。他幽他人一默,其实也是在幽自己一默。你可以说,这样的揶揄姿态表现出老吴对越来越充满肉欲的当代城市时尚生活的不认同,甚至认为老吴对平素质朴的老青岛那种虽然破败,却也充满着人际温情的世俗生活有一种特别的留恋。但老吴会这样认为吗?我现在已经不能肯定他有这样听上去颇有意义的想法。在我看来,今天的老吴已经没有那么多意义化价值化的想法了。他无所思,亦无所期待。他顺乎自己的好奇之心,不理会那些远处的人们聚于一处乱七八糟的想法和说法。他的摄影越来越像是路人的闲聊,聊过了,拉倒。那种样子,就仿佛是一菜农正午时分停锄歇息,瞅着一园子五花八门的叶子长起来,花也胡乱地开了一地,瓜也长得半大熟了,但是心中并无什么惊喜,也没有特别的热爱和期望,只是知道事情就这样成了,好玩儿,来年可过着平稳的日子。

 相关评论

  吴正中十几年如一日持续以平实的姿态和方式记录青岛这座城市的各种景观,有温情,有讽喻;有赞许,也有批判。他既展示了纪实摄影之于一所城市的重要史志价值,同时也展示了一个真正的摄影家持之以恒的职业态度。——孙京涛
  在这个选题越来越项目化的时代,吴正中对于青岛这座城市的摄影记录似乎永远是无心和随意的,但恰恰是这种无心和随意,造就了他的作品成为传统纪实摄影在城市影像记录方面有所建树的重要标本。——柴选

 人物简介

 
 吴正中,1954年生于青岛市,现任青岛财经日报摄影部主任。从1980年起,他开始用镜头记录青岛这个城市。此后,一部相机,一双肉脚,行走、拍摄、感动、思索、失望、憧憬,在将近30年的时光里,他为青岛拍摄了近十万张照片。他说他要为青岛构建一个完整的图像志。2010年其作品《青岛变迁》成为“徐肖冰杯”全国摄影大展的关注现实典藏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