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杂 谈

游墨留影记

来源:未知 责编:未知 2007-09-21

     汽车一过美墨边境,景象猛然为之一变。

     瞬息之间,扑面而来的街市景物,竟然意外亲切地令我感到仿佛回归了故国。在跳下汽车亲脚踏上墨西哥的土地之前,我的心早已溶入了如同故国商市一般气氛的街区。熟悉的临街招牌,熟悉的商街人声喧嚷,熟悉的街头行人散漫逍遥的姿态,熟悉的过马路者与汽车混杂交错的交通状态。这一切,在一个头回到来的陌生国度,居然都现出似曾相识的格外熟悉。只消将印地安人血统的墨西哥面孔稍加调整,头发、眼睛和皮肤的颜色完全不用更动,只消将招牌上的西班牙文换成汉字,我无形中就置身于中国任何一个中等城市的闹市街头。连这条大街的名称都十分具有中国味--革命大街。

     在离开祖国七年而时常怀念的心情里,竟然出乎意外地在美州大陆的一个陌生地方,忽然兜来了回国还家的感觉,着实非常莫名其妙。

     我已经身在墨西哥提华纳市的中心大街上,咧着嘴只顾嘻嘻傻笑,两只眼睛不够用地东张西望,朝街头巷尾四处探头探脑。脖子上挂着的又有反转又有负片的两架照相机,竟一下快门也顾不上去按,只觉着一股奇特的感觉搅得我神魂颠倒难以自己。在感觉炽热的时侯,我从来也不去按照相机快门,感觉永远比影像的纪录更重要。

     此刻的身临其境才令我发现,来自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的人们,永远比发达的第一世界的人们,更爱凑热闹。我从有秩序的、严守交通规则的美国跨界跃入墨西哥,顿然寻回的是久违多年的热闹混杂和满不在乎的"第三世界"自在感觉。

     身边出现象中国1950年代街头卖香烟那样将银饰摊架挎在胸前的首饰小贩,拎起闪亮成串的项链游荡兜售。扛着冰糖葫芦架子似的卖鲜艳彩色纸花朵的墨西哥大嫂,晃动着花团锦簇若节日的礼花在街头盛放。将东南亚仿冒的瑞士名表劳力士卖到20美元一块的店家老板,在琳瑯满目来路可疑的商品柜台里招手勾你进去拣一把便宜。无名画家当街摆售的大幅图画闪耀着鲜艳明朗的民俗色彩。街头舞台上身着皮革民族服装的墨西哥少年,手执麦克风仿照明星动作放情歌唱声音清纯柔润宏亮,拉丁美洲的活泼音色春风般飘拂耳膜。忽然被人拦住去路,流畅的英语请你进这家物美价廉的墨西哥饭馆品尝风味大餐,原来是店小二的招法动员你还可以边吃边听乐队演唱保证超级享受。穿一楼上二楼登三楼,抬眼望去一楼二楼三楼分别涂上碧蓝粉红翠绿的浪漫颜色。摇滚乐迪斯科拉美旋律混于一炉的音符伴着墨西哥烹饪的辛辣与浓香奔腾在大街上。带着孩子的妇人尾随向你伸手乞钱。捧着吉他的民间歌手沿街流浪卖唱。地摊女摊主坐在地上向路人招展手中的旅游纪念品,或是一只面具或是一个玩偶或是一件工艺品。你觉得这个场面有趣摸起照相机就如一声令下,成排的女摊主齐刷刷地用坐垫遮挡面孔,就好象你能一个快门就把逶迤二三十米的十来个人都扫入镜头;她们偷偷从坐垫边沿露半只眼睛瞄你走没走,如果你还坚持举机等候她们就从坐垫后发出西班牙语英语混合调的墨西哥腔,任人都猜得到是说你要照我就买我的东西或者给钱;那么你就只能拍到平庸呆板的摆相,所以我趁其不备一个转身不举相机就朝她们按了快门,随快门声的卡察落下卷起一串哇啊呜呀的叫他把咱们照走了的叽喳叫嚷,用不着看拍摄结果光是参与这个热闹的游戏就令人十分快活。油腻喧嚣的墨西哥饭馆对街是整洁典雅的露天酒吧,美国来的白人绅士淑女在透明玻璃墙隔着的餐桌旁从容啜饮着琥珀色的威士忌美酒观赏着热热闹闹的异国情调。那些敢于往异国情调里深插一脚的美国男女凭在楼宇高处的面街酒廊栏杆,握一瓶啤酒叼半截香烟随着拉美音律轻度摇摆舞蹈;你将变焦头炮筒子瞄将上去他或她一甩烟屁朝下抛个飞吻呼一声哈罗,你也兴致昂然地朝上一挥手来一嗓子黑人口吻的粗犷招呼:嗨,蛮!(Hi,man!)

     墨西哥共和国提华纳市的革命大街上天天热闹如节日,马路两边骑楼和屋檐下的人行道上,日日夜夜穿梭着来自隔邻美国种族大熔炉的世界各色人等,呜哩哗啦地和当地开化的墨西哥居民混杂在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观中。我终于看到了他、他、他们!我们的摄影同行,我们亲爱的马路摄影天使。他们在流淌而过的路人中间出没,陀螺般地旋转于往来人众,挥动着大宽檐的墨西哥草帽,在鼎沸喧嚣里高呼:来呀来呀,提华纳街头照一相,1995年墨西哥留念,来呀来呀照一张吧,又快又便宜,照吧照吧照吧快来照一张吧。

     我终于贪婪地举起了照相机,向着这么一个同行景象专业地聚焦瞄准。"啪",快门没等按下,一个墨西哥的大巴掌拍在我肩上。怎么回事儿?一双牛眼瞪起来就是NO!NO!NO!你NO就NO,我不照你,我看你给别人照。NO!他还NO,不让你照也不让你看,他抱起机器扭头拔脚转移阵地。

     最令我感兴趣的就是那种拍摄用的笨重照相机器。放眼望去,马路两旁散布着好几批马路摄影天使。我将照相机塞进背包,游荡到那片摊子去看。每摊两三个墨西哥爷们儿,一部拉不走的被描绘得五颜六色生动明快装饰纷纭的木头座车,车体上画着仙人掌、大花朵、图腾符号,还有粗笔大字的MEXICO 1995。车前是一头黑白纹斑马状的牲口,毛比马厚,耳朵比马长,身裁比马矮,牲情比马温和,我不识此种动物,且名之为斑驴。这一切都是拍照用的道具摆设,一旦招揽到客人,每人头上给你扣上一顶墨西哥大宽檐帽,坐上车去,掌机的爷们儿叫着:注意啦!往这看!OK!

     我打斜里挤过前去,看你O成个什么K?那爷们儿双手伸进机身的木箱中一阵鼓捣,不一会拎出一块湿漉漉的相纸。负像!啊,我知道啦!我猜就是这么个行当。老子三十几年前早知道,我是行家,你这小老墨唬不住我。

     且让我将时光倒回三十余年之前,1960年代初中国的某些城市,就选我眼见为实的东北长春市火车站前广场来说,在黄瓷砖外表的伪满洲国铁道部大厦底下,日本株式会社造的有轨摩电车3线和6线终点站的顶端地方。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都有三、五个照相摊贩摆设在那里,守候四方游客在踏上旅程之际,来一张到此一游的留影照片。留影照片的清一色背景乃是:俄国建筑的尖顶圆窗中东铁路长春火车站和俄国建筑的哥特式棕黑色旅馆大楼。环绕在长春站前广场四周的,曾经是一派异国情调的殖民地建筑风貌。

     那些照相师傅使用的是二十世纪初的折叠皮腔老式照相机,镜头和皮腔连接安装在一个大木匣上。在木匣暗箱里的镜头超焦距结像位置处,固定有裁好的小块照相纸。当顾客站定位置,照相师傅摘下镜头盖,按天气情况的光线强弱来控制曝光时间,然后扣上镜头盖。从暗袋袖口将手伸入木匣,取下曝过光的照相纸,在木匣暗箱里的显影液中摸黑控制显像,而后放入定影,取出来可以在日光下见到一张照相纸负版。把这张负像照片放进支撑照相机的木制三脚架上悬挂的洋铁皮小水桶里略加水洗,第一道步骤的拍摄程序即告成就。

     完成前道工序之后,照相师傅将照相机镜头下面的木制构件拉伸出来,把那张照相纸负版湿贴在翻起的木板上,摘下镜头盖对负像照片再进行同样一套的曝光和显影定影程序,于是即可获得一张卖钱的正像照片。我在少年时代每次途径长春站前那个地方,都要驻足观看几番这种变戏法式的行当操作。那些可能是从伪满洲国时就吃这碗饭的照相师傅,这套业务掌握得十分娴熟,其实那也没什么复杂技术,只不过就是个熟练过程罢了。那种经由照相纸负版再翻拍获得的照片,看上去反差很强,层次生硬,并不理想。想来这种营生维持得尚且不赖,因了当时真要以胶卷拍摄,从照到洗周期得等个几天。拍这种相纸版照片的,无非取其快捷,这便是旧时代的快相吧。虽然物不美价也未必廉,但优越处是快速,所以照这种相的,都聚集在火车站前兜揽生意。人们照了相片,坐在行进的火车中完成自然干燥的最后程序。他们带走了一个人生的记忆,也许终其一生只来过此地这么一次而已。

     我无从考证这种俗称"照野相"的照相拍摄法起于何时,又是如何转化成为流行民间的营业拍照生意,这些追溯应当很有意思。我确知这种"照野相"的经营形式,在长春是终结于1967年文化大革命的激战武斗。当年,由当地驻军支持的造反组织红革会、二总部一派,占据长春站前广场的铁路局大厦,以楼坚兵器利之优势,与对立面据守广场另一侧建筑物的造反组织长春公社一派,展开你死我活的猛烈战斗,双方机枪互相狂射多日不分胜负。红革会、二总部一派的决定性胜利,是从长春地质学院调来训练有素的女民兵炮手某某,她将"全民皆兵"的和平时期练就的一整套精湛迫击炮实战射击技术,施展于这场史无前例的人民战争中。结果此派战将以日本建筑的钢筋水泥大厦为炮台,将多日攻克不下的对立面一派据守的欧洲哥特式旅馆大楼从顶层到底层,一阵暴风骤雨式的炮弹轰击,七零八落地打成了废墟。从此,长春野相师傅们赖以谋生的地标背景,连带其营生便从视野中永远消灭掉了。等若干年后原址再起天池饭店大厦,野相师傅们已踪迹全无。以120相机拍照的业务在那里取代了快相立等可取的传统营业。文化大革命武斗的一阵炮响,彻底地结束了民间古典式露天快相拍照的营生。

     "爸爸,这是什么相机?"儿子的一句发问,将我从故国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中拉回到现实。儿子如今正当我当年观看长春野相师傅拍照的年龄,他摆弄起各种高档自动相机,已比我油得多,但面对这种老古董,他一窍不通。我说你就管这相机?quot;气死波拉"吧!这家伙以正负两段式快速成像,物美(原始美)价廉,因陋就简,岂不凭空夺走了高科技产品的波拉拍立得即影相机的市场。

     我伸过头去,企图查明那个被黑胶布裹缠着的破镜头是哪种牌子的古董。掌机的老墨爷们儿一把用手捂住,十分不愿意的表情,并用英语说:"看一下,一元钱。"我用英语问:"照一张,多少钱?"

     "五元钱。"令我吃一惊的不是这价目,而是他说"五元钱"的三个字发音,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语普通话。显然是大批前来旅游的台湾同胞教会了他们国际化讨价还价的重要用语。这祖国语言的报价,顿时使我心生好感。尽管那位老墨照相师傅对我刺探他的法宝相机奥秘有反感,然而我秉持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摄影目的走到一起来了的国际主义精神,以一切摄影队伍中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恋爱互相支持的态度,毅然抽出一张五元美钞:"这相我照了!"

     我想到一生中还没照过这种古典式的相,这回贵贱非照不可。老墨同行收下我的钱,见我从背包中一下子掏出两架尼康一架奥林帕斯便说你是专业的吧。我说啥专业不专业的,劳驾你用我的相机帮忙照两下?quot;OK!"他拿起我那架装有彩色负片的相机,我们一家三口一人一顶大檐帽,坐上车去,他给我们按一张,我坐在车上用我手上装有彩色反转片的相机咔咔咔地扫拍他拍照的情形。

     "注意啦!往这看!OK!"掌机的老墨一本正式地把我们OK到他的木匣子中去了。

     在等待出片的时间,我大肆将这种照相摊前后左右通拍一过。老墨拎出那张OK住我们的负像相纸,放在镜头前立起的木板上翻拍正像。我又去侦察他的相机镜头,厂牌字母早被黄锈腐蚀殆尽,老墨告诉我说这只镜头是1908年的产品。他们看来是想把这个行当一直坚持干到下个世纪去的。而照这相的人们,显然就是图一种新颖、奇怪和原始的好玩趣味。而以研究为主附加其它乐趣如我者,显然稀少。因为人们都是乐颠颠地取了被翻拍得略显模糊的正像而去,只有我不在意最后的正像效果,伸手从水桶中那半桶被遗弃的负像相纸中,麻利地拾出照我的那张。以专业的眼光观察,发现照相纸负版的影纹颇为精细,于是我便不在乎那张正像照片已严重发虚。只要有这?quot;原版"在,我回去用接触印相法取其正像照片,当然比用相纸再翻拍的效果要好得多。当我在美国自己家中的暗室里印出正像照片,其影象质量大大提高。我将老墨照相师傅拍的负像、正像和我制作的正像这三张等大影像并排安放进影集,成为一套绝妙的游墨留影纪念照。

     这个经历,成为我首次旅游墨西哥最为有趣的意外收获。它使我钩沉出早已淡忘的那种民间拍照记忆,并且想到:在如今中国城市居民已经腻味彩色照片的时候,装置这么一套古老的照相设施,以中国许多城市古老建筑物为背景,用相纸为底版拍制照片,不是会赢得一种充满怀旧趣味的具有原始美感情鞯奶刂终掌?穑?br>

     这可是一个大有可为的生财之道啊。我因而传递出这道信息,哪位照相哥们儿因此发了大财,可别忘了请我好吃好喝一顿哦。

1995年6月
《人民摄影》2003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