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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或不拍的摄影问题

来源:《中国摄影》杂志 责编:郭力昕 文 2015-01-27

但现实总有其解决之道。如果说当代艺术的隆重登场是以罗伯特·劳森伯格等波普艺术家的登堂入室为标志的话,我们不难发现,现成物在他们手中的使用,带有强烈的媒体世界的标记。劳森伯格用丝网印刷再现媒体上广为人知的照片,这种再现具有复制的成分,但又带上了个人的痕迹。观众接受起来十分受用—因为共同的媒介认知背景,这些图像与符号是大众熟悉与“认识”的;同时,它们被艺术过了一遍手—适度地陌生化了,又能使观众体会到与一般新闻照片不同的审美快感和审美趣味。因此,复制毫不违和地成为艺术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也成为艺术参与当下世界和社会现实对接的一条通道—艺术也可以成为媒介,一种传播的载体,或是一个传播的过程—有些艺术作品就是在传播中不断得以完成的。
 
到了这一步,艺术家的能力,某种意义上,已不再单指其创作作品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指他平衡艺术与非艺术的能力,也就是他在“媒介化的生存”中如何将媒介与艺术融合、并最大化生效的能力。
 
这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遇。
 
所以,顺理成章的,当刘涛们被网络聚焦之后、甚至同时,就拥有了“摄影大师”的名号。有人甚至将他与那位神秘而天才的保姆薇薇安·梅耶相提并论,自豪地说“米国有保姆,咱有抄表工”。但人们没有注意这样一个事实:薇薇安生前刻意地隐藏自己摄影师的身份与天赋,拒绝分享,也拒绝展示。成为绝响之后,她获得了完整、独立的艺术人格与巨大的声誉。当然,也许她像刘涛一样被媒介及时发现更好呢?对于刘涛而言,新的一年,会结束一个抄表工的身份成为一个纯粹的摄影师吗?还是在二者之间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无论哪一种,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他都要在艺术与媒介交织的时代背景之下,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而这篇小文章,就算是我的一份新年礼物,送给新一年的摄影,和追随它的人们。
 
 
大概很少会碰到像我这样的摄影评论者,总是劝别人少拍一些照片,无论是严肃的摄影创作,或者在生活之中。年轻时在新闻摄影课里,我曾是修课同学中拍得最多的人,一个期末的小型图片故事作业,其他同学拍回四五卷底片,我拍了十几卷,只因为那时我听人说,要有好东西,就要勤拍照。老师肯定我的苦劳,给了我很好的成绩,但我却逐渐不太相信这概念有绝对的价值;才华因素之外,我发现循着同一种思维猛拍,而没给自己不同角度观看、思考的空间,数量并不会自动转化成质量。
 
我逐渐少拍、而终至几乎不拍照了。摄影还是迷人的,看到美好的构图光影瞬间,我还是忍不住手痒,想拿手机拍它几张,有时拍了,多半时候没拍,就是充分享受着看到的当下所得到的喜悦,如同《缺席的照片:关于那些没拍下的瞬间》(威尔·史岱西著,吴家瑀译,台湾田园城市出版社,2014)里,一位艺术家克里斯·乔丹(Chris Jordan)看见他三岁儿子在烤肉派对中,忽然跑进烟雾与阳光形成的光束图案时,珍惜那奇妙的观看经验为记忆,而不去拍照一样。眼睛把握住那些令人悸动的视觉经验,也许更为珍贵,对我们之后的创作,无论摄影或其他,可能更有价值。
 
书中另一位摄影家纳达弗·肯德(Nadav Kander),谈到他自己三个孩子的出生时刻,并没有拍任何照片。对一位摄影家而言,这似乎很少见,因为一般人会认为,专业摄影家对于自己生命里的重要时刻,理所当然地应该、也更有专业能力记录。但是肯德说:“有时,你放下相机只是得到了一个瞬间,以及完全地在场。”然而,“完全地在场”这件事,于今竟然如此之困难:手机与数字相机,让我们今日的生活变得躁动不宁,成了随时随地要拍照的过动者;所有的生活经验,许多人都“不完全在场”、或“完全不在场”,因为他们只忙着拍照,不断地错过了注视、聆听、感觉那些经验中最重要的时刻。
 
半个世纪前,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在《景观社会》里就提出犀利的观察,认为人们生活里的直接经验,已被大众传播的影像媒介,转化为一种表征或再现。今日则似乎是,人们通过自己大量的拍照,包括对自身的拍照,取代了经验本身。当今人们好像变得只在乎照片,不在乎经验了。照片是为了分享(或如《我爱偷窥》的作者霍尔?尼兹维奇所说,“过度分享”),在脸书、博客、微信或其他空间,展示、更新自己作为“替代经验”的照片;但是,分享一堆缺乏专心经验过的生活照片,意思是什么呢?
 
《缺席的照片》这本书的导读莱尔?瑞克塞说得好,他认为回忆这件事是复杂、交感的,无法由视觉主导,也“无法简单仅以影像表全或封装压缩”。拍照这件事,能否如何完整的诉说经验、再现记忆,是一个需要不断思考、探讨与尝试的复杂问题,绝非简单的“拍照存证”这个动作或概念所能达成。
 
拍或不拍,对于一些新闻摄影师,也许是“先救人或先拍照”的伦理问题;对于另一些拍摄题材是自己家人的摄影家,也许是“要陪伴孩子、或者使用孩子为创作题材”的道德问题。于我而言,拍或不拍的摄影问题,在生活中也许会是,当我们希望以照片留下记忆给自己与别人,但照片后面没有记忆鲜明的生活经验支撑这些影像,只是惯性地相互模仿、复制着和别人同样生活概念或内容的话,那么,有时候让照片缺席,多拾回生活经验本身,享受到的满足感,可能会更多。